這日,靈兒難得地沒有跑到客棧來找冷若,舒靖之心情大好,沒有靈兒在旁邊嘰嘰喳喳的,耳根確實清凈了很多,不過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妨礙他跟冷若“耳鬢廝磨”了。
午后,陽光慢慢黯淡下去,果然是夏日的天氣,眨眼間,傾盆大雨便降臨了。本在街上閑走的舒靖之和冷若不得不跑到路邊的屋檐下避雨。
“看來我們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崩淙艨戳搜圻@雨勢之大,秀眉微蹙。
“等一下地炎就會派人來接我們,放心吧!”舒靖之卻悠閑地很,好心情一點都沒被這雨勢影響,他伸手輕輕拭去冷若臉上的水珠,輕笑道。
冷若也回以一笑,兩人牽著手站在屋檐下,看街上的行人來去匆匆,他們卻仿佛隔世而立,一點都不受影響。
“唉……我的字畫都濕了,早知道該帶把傘的?!焙鋈?,旁邊傳出一個聲音,略顯蒼老,卻讓冷若聞之一震。
冷若回頭去看,只見一個年屆五十的老人正埋頭整理他的字畫。冷若瞧著他略顯滄桑的身影,臉色變得蒼白。少頃,老人好像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朝冷若看去。
就在他抬頭的那一瞬,冷若的頭腦忽然一片空白,她的身軀明顯一震,整個人都僵住了,眼里出現從未有過的震驚。
他的聲音,是那樣耳熟,將她的記憶一下子拉回了很多年以前。那個時候,她還很小,最喜歡的事情是聽父親吟詩、聽母親彈琴,以至于很多年后的今天,她還是很清楚地記得他們的聲音和容貌。她無法忘,也不敢忘。這是她這么多年唯一美好的記憶,也許窮其一生,她也找不回當日的幸福,那么,她又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她看著眼前的老人,默默地對比著,他的樣子,比以前蒼老了很多,鬢尖發尾也已被歲月染成了銀色??墒?,無論怎么變,他還是他,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就算他化為飛灰,她也能認出他來。但是,此時的他又是那么陌生,陌生到讓她不敢認他。
“爹……”陌生而又熟悉的字眼從她嘴里脫口而出,可聲音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更因為,有一個清脆的聲音與她同時響起。
“爹”,靈兒一臉燦笑,她走近老人,說道:“靈兒給你送傘來了?!?
冷若倏地抬頭,看見的是靈兒明媚如初的笑容,可這樣的笑容也深深地扎傷了她的心,她承受不了半分。
“靈兒,爹正等著你來呢!”他也笑了,看著靈兒,眼里充滿了慈父的柔情,那種眼神,曾是冷若夢寐以求的,可是,等了那么多年,始終也只是美夢一場。如今,如今,她又見到了那種眼神,只是,再也不是望著她了。
“咦,姐姐也在啊,你沒帶傘嗎?”靈兒開心地走到冷若面前,將自己的傘遞給她,“這把傘就給姐姐用好了,我跟爹可以撐一把傘的?!?
“爹,我們回家吧!”靈兒挽住他的手臂,朝冷若揮了揮手,便消失在雨中。
“啪”地一聲,手中的傘落在地上,冷若沖進雨中,朝他們離開的地方追去??墒?,卻再也追尋不到他們的身影。她彷徨在雨中,任雨水打濕她的臉龐,她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模糊了她的世界。
“若兒,你怎么了?”舒靖之匆忙地跑到她身邊為她打傘,不明白她反常的行為是因為什么。
她是那樣無助,那樣茫然,直到他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緊緊地抱住他,哽咽道:“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可是他為什么不回去找我們?問什么?”
“若兒,我們先回去,你淋了雨會著涼的?!笔婢钢矒岬?。
“靖之,你告訴我為什么?我娘為他受了這么多苦,可現在他卻活得好好的……”
清荷客棧
“若兒,喝碗姜湯吧,別著涼了?!笔婢钢畯奶煨氖掷锒诉^姜湯,坐到冷若身邊,關切地說道。
“嗯?!崩淙舻男那橐褲u漸平靜下來。她重拾冷靜,一直在想,或許是她認錯了人,或許他們只是長得像而已。天底下長得像的人何其多,她如何能認定他就是她爹?可是,雖然如此,冷若內心卻一直無法平靜。
“他是你爹?”舒靖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試探性地問道。
“我不知道,如果他是,他不可能不回來找我們的,可是如果他不是我爹,我為什么會覺得他是如此熟悉?”冷若搖頭,眉心緊皺。
“別想了,明天我陪你去找他,到時一切就見分曉了,嗯?”舒靖之將她擁入懷中,輕柔地說道,盡量抹平她心中的困擾。
“嗯?!彼c了點頭,靠在他懷中閉上眼睛。她多么希望他是,又多么希望他不是!
見她沉睡下去,舒靖之輕輕地為她掖好被子,然后走出房間,叫來玄幺。
“主公有何吩咐?”玄幺單膝著地,恭謹地問道。如今的玄幺,再也不見了以往的活潑與笑容,他變得冷靜,變得沉著,稚氣盡脫,只余一身的悲涼。他的身上,充滿了回憶,關于很多年前一個扶桑女孩的回憶,永生不滅。他開始沉默,不再言語,他的靈魂,他的一切,早已隨著那一場火,那一個黃衣少女,一起灰飛煙滅。他茍活于世,不過是為著自己的責任,為著靖王的恩情。
“幫我去查一個人,明天給我答復。”
“是,主公。”
翌日,冷若一覺醒來,便看見舒靖之負手站在窗前沉思。良久,他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表情有些凝重。
“若兒,你醒了?”他走到她身邊,坐到床沿上。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冷若直覺有些不對勁。
“沒事,”舒靖之微微一笑,“待會兒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你爹。”
“你的意思是……”冷若看他的表情不像開玩笑,心里忽然生出一絲忐忑。
“我已經查過了,那個人是十五年前來到清荷鎮的,據說當時他落崖受了重傷,被清荷鎮的一個女子所救。醒來后,喪失了所有的記憶,之后,他便與那名女子成親,從此在這邊落戶,并且有了一個女兒。”舒靖之一邊注意著冷若的表情,略顯沉重地說道。
“靈兒就是他女兒?”她艱澀地開口。盡管她是那么不愿相信,可是事實就是事實,任她再怎么不愿意,也終究要承認這個事實。
“沒錯,我想,他應該就是你爹了?!笔婢钢畤@了口氣,卻還是要實話實說。
“是,他是,十五年前,我爹失足跌落懸崖。那個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沒想到……”冷若喃喃說道,眼里不知道是驚喜還是什么。
“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告訴他你是他的女兒?!笔婢钢f道。
“嗯?!崩淙酎c了點頭,不管怎樣,她一定要面對他。
此時,他已在街上擺好了字畫。他是個書生,雖然現在能干一些農活了,但主要還是靠賣字畫養家糊口。
冷若走近他,竟有些緊張。舒靖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讓她有退縮的機會。他不會勉強她,但一定會站在她身邊為她擋風遮雨。
“姑娘,公子,你們要買字畫嗎?”他抬頭看著他們,問道。
冷若看著他,忽然感到一絲哀傷,她別開眼,去看攤上的字畫。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首詞,她緩緩吟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姑娘也喜歡這首詞嗎?”老人眼里忽然出現一絲驚喜,含笑道,“這也是老夫最喜歡的詞?!?
“不,這是我爹最喜歡的詞,我喜歡的是《錦瑟》。”這一刻,冷若已完全確定眼前之人便是她以為早就死去的父親。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崩先司従彽靡髡b道,“這也是一首好詩??!”
冷若只靜靜地看著他,淡淡地開口:“不知您有沒有興趣聽我吟一首詞呢?”
“看來姑娘也是愛詩之人,老夫愿洗耳恭聽?!?
“問世間,情是何物?只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燕,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飛去?任天妒,管地愁,只語卿:生同衾來死同穴,愿結連理愿雙飛?!?
“生同衾來死同穴,愿結連理愿雙飛。”他低聲重復了一遍,感覺無比熟悉,熟悉到就像自己的詩作一般。
“這是我爹寫給我娘的詞,您感覺如何?”冷若看著他,問道,心中竟有一絲期待,期待他能記得。
“看來令尊很愛令堂啊,要不然怎么能寫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詩句?令尊是個用情至深之人??!”他感慨道。
“也許吧,也許他曾經很愛我娘,可是現在卻是未必?!崩淙羯钗丝跉?,看著他說道。為什么?為什么他還是什么都不記得?
“姑娘何出此言?”
“爹,你真的忘了嗎?忘了我,也忘了娘親,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冷若失望地看著他,心中悲痛不已。
“姑娘,你怎么了?你把老夫弄糊涂了?!崩先艘荒橌@愕,有些無措地看著冷若。
“爹,我是若兒啊,我是您的女兒若兒啊,你真的把我忘了嗎?”一行清淚從冷若眼中落下,她的眼中滿是哀戚。
“姑娘,我想你認錯人了,我的女兒是靈兒,怎么會是你呢?你真的認錯了!”老人驚地后退一步,一直搖頭。
“她沒有認錯,你確實是她爹?!笔婢钢f道。
“什么?怎么可能?你們別開老夫玩笑了!”
“我查過你的來歷,你受過重傷,失去記憶了不是嗎?所以你才會不認得自己的女兒!”舒靖之看著冷若,說的話卻是對著老人的。
“那首詞,是你寫給我娘的,難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嘛?”冷若雙手緊握成拳,現實的悲哀敵不過心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