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妖來找我,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你出來?!?
我便走了出來,我當然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因為我們是同類。
他就在站在我面前,細長的眼睛半瞇著,上下打量我:“你為什么要壞我的事?”
我在他面前感覺害怕,似乎他牽動了我心底的隱藏的恐懼:“我不知道為什么,可是我不能讓你殺他?!蔽业脑捓镆灿斜?。
他的目光中開始浮現我熟悉的恨意:“你也是妖,你為什么不恨他。他當初殺了我們多少親友?”
我不語,任憑心底的寒氣一點點冒上來。
他猶自在那狂笑:“你居然要幫他?他殺了我父親、母親,我的兄弟、姐妹,我的朋友,只要是妖,他都殺。我活著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找他報仇?!?
我像根木頭一動不動,只是悲哀地說:“你不能殺他。”
他的笑意森冷起來,帶著怨恨一點點擴大:“為什么我不能殺他?妖怎么了?妖就要被他殺嗎?妖就不能容忍于這個世界嗎?為什么他們仙一定要降妖?”
“我修煉了三百年,追殺了他三世,只要他在世間,我就要殺他,為我們妖族償命?!彼穆曇衾镆呀洸恢皇呛?,而是世仇,是怨。那怨氣就像一根寒冷的針刺進我的心里。
他冷冷地看著我:“三天,三天時間,我去黑血潭取斬妖劍,三天后,如果你還幫他,先殺你,后殺他?!?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好,三天后,我等你?!?
我偷偷回了黎山,老母不在,我在她屋里叩了三個天,取了她的云綸寶衣。
要對付斬妖劍,只有靠云綸寶衣了。
我把寶衣拿給孟獲說:“穿上它?!?
他問我:“這是什么?”
我說:“這是黎山老母的云綸寶衣,穿上它刀槍不入,妖魔難侵?!?
他搖頭,微笑:“你穿吧?!?
我的手指佛過他嘴角的笑容,心里泛起苦澀,“我不用?!?
他望著我,忽然嘆氣:“也許我前世真的欠了他,他才會這么苦苦追殺我。如果真的欠了,這一世,我就還他?!?
我看著他,前世,我也一定欠了他,才會這么拼命護著他。
他似乎也想到了,對著我微微一笑,神色溫柔至極。那神情,幾百年一直縈繞我心,恍惚間又聽見他喊:“小狐貍?!?
那件衣服他終于還是穿上了,我在燈下癡望他,但愿他平安無事,然而心頭的不安卻逐漸擴大。
夜是格外的黑,他同我一起坐在院中。清涼如水,卻又溫暖無比。他說:“有一次,我被他刺了一劍又打下山崖,我以為必死無疑?!?
我想到了那次見到他,他嘴角的血跡,還有溫柔的微笑。
“后來,我看見一只白色的狐貍。”
我的心微微一動。
他嘆著氣:“我真的看見了,有一只白色的狐貍在我身邊。香雪說我一定是神智不清看錯了?!毕阊┦撬磉叺哪莻€女孩子,那個從馬車上下來救了他的女子。
“可是我清楚地記得那只白色的狐貍,它憂傷地看著我,一只狐貍居然有這么憂傷的眼神?!?
我站起來,淡淡道:“他來了?!?
隨著話音,屋檐下的風鈴忽然凄厲地響起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妖氣。
我的眼皮跳個不停,為什么今夜我如此不安?
我偷偷看他,他沉靜地站在院中,神色如常,那鎮定的神情似乎已經穿越了千年。
隨著妖氣的臨近,屋中的燈火一盞盞熄滅,這妖氣竟凌厲到如此地步,凡間事物已是無法抵擋。
我忽然慶幸自己將寶衣拿來。
他出現在我面前,臉色沉郁,眼中布滿煞氣:“你不走?”
“我不走?!蔽覔踉谒媲?,孟獲的手伸過來拉住我,我們并肩而立。
他的目光陡得一變,凌厲的殺氣蔓延過來,“你受死吧。”斬妖劍帶著嘯聲撲向我們。我一擰腰,迎了上去。我不能后退,不能讓孟獲受一絲傷害。
他瞪著眼怒吼:“你也是妖,為什么你要幫我們的對頭?”
我咬牙:“這不關你的事?”
“受死吧?!彼笈?,斬妖劍如疾電擊向我,我根本無法阻擋。那凌厲的妖氣下,我的修煉如螢火不堪一擊。
他的劍驀地一變,躍過我沖向孟獲。我驚叫:“不?!?
孟獲的身上云綸寶衣發出萬丈光芒,斬妖劍竟不能刺入。我欣喜。他后退。
就在這剎那間,孟獲的手一拉寶衣,云綸寶衣滑落在他腳下,他的臉平靜而執著:“欠你的,我還你。你放過她?!?
他的眼睛兇氣大盛,劍重新執起。
“不要?!蔽覔淞诉^去。
孟獲驚呼:“別過來?!?
天地變得好安靜,我終于還是抱住了他,穿越三百年的時光。
斬妖劍從我的身后刺入,穿過他的身體,我們抱在一起,他的目光哀痛而溫柔:“小狐貍?!?
我抬眼,三百年前的往事一一呈現。
我依然是那只剛出生的小狐貍,靜靜地躺在菩提老祖的座前。
他跪在座下,苦苦哀求:“老祖,你救救它吧?!?
老祖的眼睛半睜著,一臉慈祥:“命有定數,它命中注定逃不過此劫。孟獲癡兒,你醒醒吧?!?
孟獲執著而鄭重:“老祖,孟獲使命降妖,這千年來唯妖即收??墒撬€不是妖,它只是個孩子,孟獲下不了手?!?
老祖淡淡道:“妖即是妖,萬物皆有定數,一草一木,花開花落,你強求也沒用?!?
孟獲低頭:“老祖,佛祖三千化身,渡回頭之人。只要將它好好點化,它定會脫離妖氣?!?
老祖睜開眼睛,一直看到孟獲的心里,然后又看看地上的狐貍道:“救它也可以?!?
孟獲欣喜:“多謝老祖?!?
老祖道:“你要為它輪回三世,用三世抵消它出生的罪戾,這三世中所有的妖會來取你性命,你可愿意?”
輪回三世對一個神意味著什么?
孟獲看著那只小小的狐貍,它真的很小,白色的身體蜷縮著,眼睛單純而明亮。
“好?!彼D身就走,沒有看見小狐貍驀地張開的眼睛。
老祖說:“孽緣孽緣。”
緣起就在一瞬間,三世輪回是為了我。
血一點一滴地滲出來,他的,我的,融合在一起,然后我的身體慢慢地變化。
我知道我要變成狐貍了,他抽出斬妖劍,不感置信地望著我,我的白色的皮毛,額頭上的一縷金發,我是只白狐,金發是我家族的標志。
他狂叫起來:“不,不是。”他朝我跑來,跪在我面前,眼里盛滿哀傷。
我閉上眼,淚水落下來,是的,我們是一家人,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妹妹,那心底的恐懼來自親人的相互傷害。
他狂叫著看著我慢慢睡去,斬妖劍掉在地上,泛著邪惡的光芒。他發瘋般地大叫著,跑了出去。是,他親手殺了他的妹妹,他唯一的妹妹。三百年前丟失了的妹妹。
光不知道從哪過來,“癡兒,孽緣。”菩提老祖和黎山老母出現在我們面前。
“孟獲三世已滿,隨我們回天吧?!?
孟獲從他的身體上站了起來,我靠在他懷里望著他如影子般離開我,走向老祖,一切都結束了。三百年的宿怨,心絞痛。
三世輪回,續了我三百年的命。我該知足了。
黎山老母對我嘆道:“癡兒,三百年的佛法,未能改變你心里的妄念,執著如斯。喝了孟婆湯,再世為人去吧。”
淚落到地上,我終于要做人了。
我看見自己輕飄飄地站起來,看見地上擁抱的一人一狐依偎在一起,似乎睡著了。
狐貍的臉上帶著笑容,原來狐貍也是會笑的,我終于知道了,卻已經感覺不到了。
解脫也是一種幸福。
“老祖我也走了?!?
我聽見孟獲這么說,抬起頭看他,他對我溫柔地笑:“我為她再歷三百年。”
我含淚。低頭,聽見香雪的哭聲。
故事到這,應該結束了。
不,還有一點點。
十年后,大街上。
“小丫頭,你給我站住,干嘛偷我東西?”孟獲拉住小偷的手。
這個小偷的眼睛又圓又大,笑起來像只狐貍,“我偷什么了?”
“你偷我錢包?!?
小丫頭無辜地說:“我哪偷你錢包了?我是看見你錢包掉了撿起來要給你。”
孟獲氣得說不出話:“你,你!”
小丫頭得意地笑:“我什么我,以后把事情搞清楚再抓人,放手,手很痛啊?!?
孟獲看著她的笑容心里一悸,聽她說痛,手一松,她如狐貍般竄了出去,笑道:“笨蛋,下次還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