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要開始了……”
蒼穹的眼映出千里外的一切,念奴山寨子桑的房間里,珞璃族長盯著那面虛鏡,臉上有滿意之色。
他轉過身,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歸國之期看來已不遠了?!?
穆蘭筱手捧著暖爐,虛弱已極的身子斜靠在榻上,不時地發出咳嗽之聲。
她睜開眼睛,微微一笑?!耙补沧彘L,唐王府與太師府的這一戰過后,偌大的大浩王朝之內,能與十二死士抗衡的力量只怕也找不到了吧?”
珞璃在心底沉沉一笑,默認無聲,女子卻一邊咳嗽,一邊用手中的錦絲帕子去擦嘴角的血絲。
“你的病——”他有一絲不安,雖然眼見對方這樣的咳血幾乎已成每天的例事,但他覺得若總是這樣下去,這個女人的身子又如何受得???
穆蘭筱擦干血絲,卻看都不看手中的帕子一眼,將其卷入袖里?!捌郊皇且呀浫ゼ逅幜嗣??族長不必為我擔心,鬼靈芝應能解我身上的肺毒?!?
她頓了頓,用手輕輕壓住自己因呼吸而一陣陣作痛的心口,接口道:“族長現在要做的,應該是盡快想辦法說服各大山寨的寨民,然后,以起義軍的名義,進軍洛陽城!”
聲東擊西,果然是歷來攻城慣用的招數。
珞璃微微動容,以起義軍的名義從皇城的正門進攻,確實可以吸引帝都內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這樣,從唐王府秘密出動的十二死士就可以毫無阻礙地深入皇城最里層,將那個腐朽的王朝從心臟的地方連根剜掉!
這正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也是事關此次刺殺成敗至關重要的一部分,但這部分計劃,除了他的師弟葉云外,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
從最初考慮要不要接手這次的刺殺任務,到最后選擇以一個博弈者的身份參與到這一場權力爭奪之戰,他和師弟葉云花了整整一年才將這個計劃完全部署好。然而,本以為天衣無縫,絕無人再能想到的計劃,今天從這個女人口里說出來時,卻如蟲篆之技無異。
“原來巧得很,阿筱姑娘和在下倒是想到一塊去了?!辩罅ё罱K只脫口笑笑,但笑得很勉強。
病榻上的女子也跟著笑了,“其實,并不是我和族長想到了一塊,是族長你連日來一直交涉于各大山寨之間,我猜到了而已。”
珞璃點頭,“只不過,自從你來到我們寨子,還從未出過這個房間吧?又如何知道我這幾日做了什么?”
“這個么——”緋衣女子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不可捉摸的笑,手指輕擊著手中的暖爐,似乎有什么不便開口。
“是我告訴筱姐姐的?!蓖蝗?,一個少女從后面跳了出來,不由分說地湊到了穆蘭筱的床榻邊,然后沖著男子咧開嘴,“嘿嘿,哥哥你每天的一舉一動,都是我和筱姐姐說的?!?
“……”
珞璃一陣語塞,差點忘了房間里還有另一個人,他無奈,看向穆蘭筱,穆蘭筱也看向他,終于聳聳肩,苦笑?!澳忝妹脹]有哪一刻不在和我講關于你的事。”
珞璃站在當地,不知從何開口。
還好,這時藥已經煎好,少年推門進來。
“啊,平吉來啦?!笨吹酵崎T而入的人,少女喜上眉梢,擁了上去,剛剛的事情被她拋之腦后。
“別拉,小心藥灑了。”平吉見她毛手毛腳,連連叫住對方,想甩開她又不敢太用力。
“哦?!鄙倥畼O不情愿,松開對方的手,突然,她又像是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般,尖叫起來,忙用手掩住鼻子?!鞍パ剑趺磿羞@么臭的藥?”
她邊掩著鼻子邊跳開,另一只手指著平吉手里的藥碗。珞璃跟著微微皺眉,少年端著藥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看到,
藥,居然黑如墨汁!
接著就是一陣奇臭從他的面前飄過,如果不是強自忍著,他只怕已經嘔吐出來。
鬼靈芝真不愧為萬毒之首,這種以腐尸為養料,從那些尸體堆里長出來的毒草果然令人作嘔。
平吉放下藥,從懷里掏出一小包東西道:“這里有一些棉團,大家可以塞在鼻子里?!?
珞璃這才發現原來他自己早已塞好,難怪剛才端藥進來時不見他表現出異樣。
“還塞什么棉花,趕緊走啦,臭都臭死了。”子桑卻一把沖過來,朝少年使了個眼色,然后拉著他轉身就跑,“平吉,快走,這里這么臭,我一刻也呆不下去啦?!?
少年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已經被帶出一丈,子桑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跑,仿佛遇到了上門的討債鬼一般。
“這死丫頭,你筱姐姐行動不方便,快回來給她喂藥。”珞璃八成已猜到了妹妹的那點心思,奔出去兩步,卻已不見了兩個人的影子。
“嘿嘿,這么臭的藥我才不喂呢,哥哥你要是心疼筱姐姐,就自己喂吧……”
“……”
屋內的兩人聽了突然都沉默,各自一陣尷尬。
“這藥……”珞璃伸了伸手,卻不知是去拿棉團還是去拿藥碗。
“我自己來吧?!蹦绿m筱的手居然更快,伸手端起了那碗藥,于是,男子的手就捏起了兩個棉團。
他頓了頓,接下被對方打斷的話?!斑@藥……這么臭,阿筱姑娘不把鼻子塞住么?”珞璃將手里的兩個棉團伸給對方。
穆蘭筱搖頭,突然嘆了口氣,笑笑,“在王府的幾年里,再難吃的藥我都嘗過了,哪里還怕這個。”
珞璃不言,將兩個棉團塞入自己的鼻子,眼睛卻只盯著對方手里那碗黑如墨汁的藥,那樣的黑色,已經讓他感覺有些不安。
“鬼靈芝真能解姑娘身上的肺毒?”他不禁問。
女子點點頭,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聽小蕓說,是這樣的。”
“可份量的問題——”珞璃還是不放心,既然鬼靈芝號稱萬毒之首,即使真能解毒,其用量也應經過嚴格的配算才對,如果稍有差錯,藥只怕就真要變成毒了。
“但不試又如何知道呢?”“已管不了這么多了,我能感覺到最近的身體已一天不如一天,就算不被毒死,估計也活不了幾天了吧,而試一試或許還有幾線生機?!?
死馬當活馬醫。珞璃知道有這樣一種醫法。
只不過,如果真的是死馬,能再醫活的又有幾例?
珞璃雖這樣想,卻無法反駁對方。
穆蘭筱喝下了藥,一秒,兩秒,她居然沒有大的反應,只是可能因為喝得太快,她咳得更加厲害。
“你感覺怎樣?”他平靜地俯視著對方的臉,觀察,背在后面的手卻已經握緊,居然有微汗冒出。
穆蘭筱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將碗交給男子,“還……還好,份量大概差不太多?!?
男子點頭。鬼靈芝劇毒無比,幾乎穿喉即死,若是份量真有大的偏差,那眼前的女子已經成了一具死尸。
他伸手搭上穆蘭筱的脈,脈象很強,比任何人的都跳動得劇烈!
女子一向冷如凝冰的手也第一次有了溫度,而且,還在慢慢地升溫。
珞璃手一顫,皺眉。
“應該是鬼靈芝和我體內的肺毒起了反應,”穆蘭筱似乎也已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怕對方過多擔心,所以在他開口之前,作出解釋。
“咳咳,”她仍然在咳嗽,但情況似乎有了好轉,因為她咳嗽的時候,不再像以前一樣疼得直不起腰。她放下絲巾,“我已經好很多了,族里的事務太多,族長請自便吧?!?
穆蘭筱說的不錯,作為一族之長的珞璃,每天都有不可計數的事情需要處理,的確不應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瑣事上。
洛陽城的一舉一動,說服三大山寨的寨民,每一件事都需要他以全部的精力去處理。
珞璃下絳云樓時,正是日上三竿。
冬天里溫和暖人的陽光照在行人的身上,有如風雪中的人喝了一杯暖茶,本應該是說不出的舒服,但他卻感覺莫名的涼意。
他的腳步越來越沉,照在他身上的日光也越來越涼,越來越讓他感到害怕。
但,究竟這樣的涼意來自哪里呢?
他猜不出來,猜不出來的感覺更能令人不安。
難道他在擔心那個女子?但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她喝了藥,確實沒有太大的反應,這就說明鬼靈芝至少沒有對她產生毒性,這已是在她用藥之前,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了。
不過,珞璃還是覺得不對。他覺得不對的地方是剛剛為穆蘭筱把脈的時候。
他現在仿佛記得,她的手當時似乎在顫抖,雖然像是被努力克制住了,但他還是能感覺得到!
她為什么會顫抖?既然在顫抖,為什么要克制,不讓他看出來?
難道就在剛剛,她對他隱瞞了什么?
就在珞璃正無從思索的時候,斷斷續續的咳嗽之聲又已傳來,沉悶且急促,接著有東西掉落地上的聲音,清脆入耳。
情況果然比他想象的還糟。
珞璃再次推開門的時候,也同時僵硬在門口,“阿筱姑娘,”
房子的中央,女子總不離手的手爐已經滾到了地上,穆蘭筱蜷曲在旁邊,赤紅的衣服,赤紅的臉,珞璃看到她整個人已卷成了一只剛炸熟的紅蝦!
他沖上去,一把抱起那一卷紅衣,卻驚覺女子的身體已經燙人!
她張開嘴,想對他說什么也已說不出。
“阿筱姑娘……”珞璃定了定神,用力搖晃女子的身體,想讓她清醒一些。
“份量……不對,”看到來人,女子的嘴里終于擠出幾個字,然后一口大血就這樣吐了出來,人暈了過去。
血也是燙人的。
珞璃手指連點,封住對方頸部和背心兩處穴位,阻止毒素進一步擴散。然而,鬼靈芝之毒豈是尋常毒藥可比,一旦中毒,毒性直接沿著骨髓擴散,封穴已然失效。
而穆蘭筱之所以還能等到他去而復返,不過是因為鬼靈芝的毒已被她體內的肺毒克制掉了一些而已。
懷里的身體已越來越滾燙,仿佛被火灼一般,穆蘭筱的的臉也變得越來越赤紅,紅到幾乎滴出血來。
她的嘴唇已經在開裂。
照這樣下去,即使不被毒死,這個女人也很快會因為體內兩種毒素的劇烈反應脫水而死!
珞璃的心里微微一涼,迅速從腦海里搜索所有曾學過的救命方法,但很遺憾,一直以來專攻劍道武術的他,對于師父的醫卜之術從未有過涉及。
他一直認為,作為一名強者,殺人永遠比救人重要。
但,當真正有了一位垂死之人倒在你面前時,任何人的心的都軟起來,都會想伸以緩手。這或許是因為人們對生的渴望遠遠超出了人類的任何一種欲望。
珞璃的手一分分握緊,突然將女子長身抱起,奔出了絳云樓。
“族,族長大人……”守在院子外的護衛發現情況不對,跪地詢問。
“去,把子桑那丫頭找來?!辩罅Э戳艘谎蹜阎械娜?,然后對著跪倒在地的護衛吩咐?,F在,山寨里唯一懂一點醫術的也只有他這個妹妹了。
但聽到族長的吩咐,那個護衛卻沒有領命離去,只是將身體匍匐得低,“大法師剛剛和那個叫平吉的年輕人出了寨子,說是一會就回來,但……但不知去了哪里。”
這兩個家伙!
珞璃的眉間掠過一絲煩意,以前總是跟著他這個哥哥寸步不離,現在倒好,自從那個少年來到山寨之后,這丫頭就經常找不到人。
“他們帶了什么?”沉吟片刻,他問。他知道那丫頭出去沒有別的,只能是玩。如果知道她們拿了什么玩具,應該就可以找到她們玩的地方。
“風箏?!弊o衛抬起頭,似乎也想到了這一層。“大法師是帶著一只大蜈蚣風箏出去的?!?
話音未落,天邊果然飄起了一只風箏——大蜈蚣風箏。
珞璃猛一抬頭,眉宇便皺起,低斥一句:“居然跑出去這么遠。”
護衛順著族長的視線,果然也看到了山那頭的天邊正飄著一只紫紅色的風箏。因為天氣晴好,所以雖隔著個山頭,他還是能認出那就是大法師帶出去的那只。
“屬下這就去找?!弊o衛立即請命,不等族長開口,已經轉身向寨子的出口方向退下。
“找到了,叫她去祭壇的水池?!?
他說完,人已先奔出。穆蘭筱的身體已越來越燙,在找到破解方法之前,也只能先將她放入水里才能讓她暫時免于被身體里的熱量活活“燒”死。
水果然能使人清醒。
一刻鐘后,穆蘭筱的身體慢慢冷卻時,她終于也再次睜開了眼睛。
入目的是萬里上的晴空,以及晴空下幾朵緩慢移動著的云彩。緋衣女子看了一眼,低低吐出口氣,“原來還沒死,”
她記得自已當時已身中鬼靈芝劇毒,在故意將那個男子支開后,兩種毒素便在她的體內全面爆發開來,接著,便是全身上下火灼般、撕裂心肺的痛。那樣的痛楚讓人簡直恨不得馬上暈厥,甚至馬上去死,可偏偏肺葉里的劇痛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她的神經和意識,將她全身的那種灼傷感放大至千倍,一點點挑戰她承受力的極限。
最后,在她的身體終于無法承受而失去意識之前,她看到了門口去而復返的珞璃。
現在,她側過臉,又看見他,同時發現自己原來正被浸泡在一個池子里。
“你醒了,阿筱姑娘。”珞璃的臉沉靜又帶有一絲釋然,語氣柔和。
穆蘭筱張了張嘴,發現喉嚨終于不再那么發干,已經可以發出聲音,皺眉,“我難道暈睡了很久?”
可是,情況根本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好。她剛一說話就忍不住咳嗽起來,她一咳嗽,肺腔里的痛楚就又一次真真實實地傳來,痛入骨髓。
她想這次她的肺是真的全爛了,否則她絕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比這樣的痛楚更實在、更能讓人萌生死志。
穆蘭筱的身體又開始彎曲,翻滾。
“先別說話?!辩罅б烟胨砼缘乃?,然后用手按住女子的身體,不讓她滾出水池邊的石階梯?!八荒軒ё吣闵砩系臒崃?,暫時麻痹了你的知覺而已,但鬼靈芝的毒并沒有在你的體內停止擴散,你一說話,病當然會發作?!?
然而,痛楚已經完全占據了女子的意識,根本已聽不到對方的話,她的雙手攥緊自己的胸口,身體又已卷成蝦狀。雖然沒有聲音,但她臉上不停滾落的汗珠和眼睛里那種絕望的寒冷足以說明她現在正在忍受多大的痛苦。
他看到她的嘴唇幾乎被咬破,但仍然強忍著不發出一絲聲音,手已經恨不得將胸腔里的心肺全部挖出來……
珞璃幾乎已看不下去,因為這樣的場景實在過于殘忍,殘忍到他已感覺自己的心幾乎也被什么揪住。
這難道就是她每次發病時的樣子!難道這個女人的每一次呼吸真已成了一場折磨?
那么,柳千葉啊,你若還是個男人,當初又怎會忍心將這個每時每刻都在承受巨痛折磨的女人只身留在積木崖上?
而如今,在各自經歷了這么多次的生死起落之后,你又怎會忍心再一次將這個她從你的身邊推開?
沒有人能回答,柳千葉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筱姐姐,筱姐姐怎么了……”她妹妹終于回來了。
人還未到,聲已先至,少女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就開始傳來,然后一路狂奔,朝著山寨祭壇的方向。
由于走得太急,子桑居然將和她一起匆匆趕回的少年落在幾丈之外。
珞璃苦色的臉終于舒展一下,而少女的臉卻已蒼惶、難看,奔下了池邊的那個石階梯。
穆蘭筱,中毒已深!
她一眼便看了出來,然后大叫著道:“快,快給她封穴,”
懂一點醫術的人都知道,對于中毒之人,首先便是是要阻止毒素的擴散。
珞璃的臉卻一沉,搖頭道:“鬼靈芝的毒直接侵入骨髓,封穴無效?!?
“鬼靈芝……”少女錯愕,仿佛聽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事情,手不由抖了一下。然后,她突然想起了早上的那碗藥,那碗腥臭無比、黑如墨汁的藥,嘴唇便開始顫抖?!笆裁?,你說早上的那藥原來是……”
男子點頭,由于深知鬼靈芝的厲害之處,穆蘭筱曾要求不要讓他妹妹和平吉知道她所用之藥,為的就是不讓他們過于擔心。
妹妹的反應已讓珞璃有了不安,心驀然一緊?!斑@毒可有解?”
“鬼靈芝……無藥可解?!鄙倥袢艋秀钡負u頭,眼神如死。
是啊,鬼靈芝無藥可解,這是誰都知道,誰都可以想到的事。
珞璃的表情一點點嚴肅、絕望。水中,女子的身體一點點彎曲、垂死。
只有她的臉部露在外面,告訴他她究竟有多痛苦。
“那么,任何可能的方法呢?”他突然問,不忍心,算是盡自己最后一份努力?!澳呐履芫徑馑豢嚏姷耐纯??”
然而子桑還是搖頭,“不阻止毒素蔓延,任何方法都沒有用?!?
這已是給她宣判死刑,珞璃的心里突然有說不出的滋味,其實,對于眼前的這個女人,他一直也是懷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感情。
他曾感嘆這個女人的生命力怎會如此之強,在任何人都認為她會就此倒下、會被痛苦折磨而死的時候,她每一次都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然后,繼續承受著其它人無法承受的痛苦。
他知道,她活下來,只為了那一句:只要弟弟還沒死,她絕不能先死!
她一生都在為別人承受痛苦,但同時,她又不惜讓別人來承受她的痛苦。
這是一個怎樣復雜的人?
她堅強、她勇敢,她可以拿著一把匕首只身與一群殺手抗爭。
她果斷,甚至狠辣。
她對已經敗走的敵人,追出數里也要將他們除根!
她同時又敢愛,她和任何一位少女一樣,第一眼見到那個男子就已被他迷住。
但她又和任何一位都不同。
她主動、熱情、甚至瘋狂。
她讓別人永遠無法忘記她的方式就是先付出自己的全部。
包括她的身體、她的真心、她的靈魂,她的一切。
以及她發病時呼喊的那一聲聲名字。
“千葉,救我……”
如果說穆蘭筱也曾付出過,這就是她的付出。
只不過,命運賜予她的并不多,她所能給的也只有這些。
如果說,命運對她已經夠殘忍的了,那她對她自己,有時比命運還要殘忍。
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活下去,更關鍵的,是她的弟弟才能活下去。
她必須先活下來,才能考慮其它的事情,所以,到后來,她不惜對她的戀人殘忍。
一個人,若她太在意某些東西往往就會忽略掉另外一些東西,為了她在意的那些,另一些則可以不作代價地揮霍、丟棄,也許只有這樣,她才能在既有的道路上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但她若也有時間回頭,她一定會發現,有一些她曾失去的對她原來是那么重要。
…………
鬼靈芝確實無藥可解,但要阻止它的擴散也不是沒有辦法。
“十二死士!”
岸上的子桑突然眼光一動,欣喜若狂。
“什么?”珞璃不明所以,但看到妹妹眼里陡然閃現的那一絲光亮,他的神經也跟著一緊。
“十二死士啊,哥哥你忘了么?那個,那個……”少女仿佛想說什么卻苦于無法清楚地表達,于是伸出手胡亂地在身前比劃起來,然而,即使如此,水中的男子仍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絲毫不解她的意思。她也有些急了,跺腳道:“哎呀,我是說十二死士的毒不也是直接種在骨髓里的?”
黑蛇劇毒?
珞璃終于皺眉,想起了山寨里制作死士的過程。那種以四種毒物為餌料培出來的毒蛇,其毒性幾可與鬼靈芝比肩!更重要的是,這兩種性質迥異的劇毒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它們的毒素都沿著骨髓擴散。
只是,這又如何呢?
珞璃猜不透,子桑卻早已卷起了自己的袖口,然后指著小臂上的某處?!斑@里,看,這個傷口哥哥你還記得么?”
珞璃凝神,眼睛沿著妹妹所指的地方看去。
子桑高高舉起自己的左手,他看到,少女潔白如凝脂的小臂內側,居然并排有兩點奇異的黑色赫然在目。兩個圓點雖然不大,但那樣純正的黑色,就好像某種毒蛇的眼睛一般,在你看向它時候,它仿佛也正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窺視著你。
那正是被中間小榭上飼養的那些毒蛇咬傷的!
看到那兩點黑色,珞璃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一天。
那時候,他妹妹剛滿十歲。
十歲,本來是十分貪玩的年紀,可她卻整天跟在哥哥的后面,哪也不去。作為念奴山寨一族的未來繼承者,珞璃當然沒有這么多時間陪她,但他也任他妹妹這樣跟著,走到哪里,也都帶著她。
這并沒有什么不好,父親沒時間管她,他將她帶在身邊總比讓她滿寨子到處亂跑要強。
但直到有一天,事情發生了。
那天他忙完所有的課業,卻猛然發現身邊居然找不到他妹妹的身影。他偷偷找遍了整個寨子,希望能夠在父親覺察之前將妹妹找到,但時間一直持續到黃昏,他的心里也一點點變得黃昏般沉寂、冰涼。
最后他不得不將情況告訴給父親。
念奴山寨族長發動了寨子里所有的寨民,將山寨的每一個角落都翻了個遍,還派出巡邏隊前往其余兩個山寨去找,但能出去的人都派出了、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三天天夜,始終無果。
妹妹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他的父親終于暴怒,他也因此受到了體罰!但對于那種皮肉之痛來說,他心里的自責遠超過百倍。
那可是他的親妹妹,他唯一的同胞!
奇跡總是在最絕望的時候出現。否則就不叫奇跡。
第三天夜里,當他請求父親給予他更嚴厲的懲罰時,他妹妹終于出現。
誰也想不到一個十歲的女孩居然會跑到中間小榭上去,誰也想不到三天來寨子里翻天掘天般的搜尋,中間小榭上的那位侍神女官居然視若不見。
子桑被毒蛇咬傷了,但當她被侍神女官抱著從中間小榭下來的時候,蛇毒顯然已被清除。
珞璃想到這里,終于已明白他妹妹想對他說的是什么——山寨里確實有專門克制那種蛇毒的藥,而那種藥就是由歷代侍神女官保管。
他抱起了水中那一襲紅衣,躍上石階,眼神不禁望向山寨西南方向的盡頭。
遠處,夾壁般的山谷之內,只看得見水汽縈繞。
湘貴一帶的氣候本就潮濕,而那個山谷兩面照壁,群山環繞,更加不見天日。
那里幾乎人寰罕至,但就在那谷內某一面的半山腰上卻隱隱現出一間小樓——中間小榭。
珞璃低頭望了望懷中的人,已隱隱擔憂,離開了水的身體,溫度上升得更快,只片刻的工夫,穆蘭筱的臉色又已開始泛紅。
他凝神,不敢過多耽擱,既然那蛇毒也是沿著骨髓擴散,而那種藥又可以克制蛇毒的話,那么,它應該也可以阻止這個女人體內鬼靈芝的擴散吧。
…………
藥呢……藥在哪里?
藥在顧憐楚的石匣子里,但珞璃找遍了整個中間小榭,根本找不到那個匣子。
沒有藥!因為顧憐楚將它帶去了洛陽。
怎么……會這樣呢?
男子怔在當地,身子顫動了一下——難道真的無可救藥了么?
穆蘭筱也終于睜開了眼睛,她雖然一直處于昏睡狀態,但聽覺卻仍然清晰。她知道找不到那壓制蛇毒的藥,意味著不出半個時辰她就會死!
死,對于大多數年輕的人來說,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如果一個人還很有活力,還有夢想沒有實現時,他怎會舍得離開這個世界?
他甚至會想:人為什么會死呢?
然而,曾無數次面臨死亡的她,生死于她來說,應該早已看得淡了。穆蘭筱只是笑了笑,十幾年來,她一直都在為了弟弟的歸國之路而活著,生命對于她自己而言已顯得不那么重要。
現在,她唯一放心不下的,還是她的弟弟。
她悵然一笑,道:“我患的本是絕癥,原不該來向族長求藥的,只不過,我總覺得,若我真有幸能求得貴寨的靈藥,總還有一絲希望……”
她頓了頓,接口:“我一直認為,人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就不該放棄?!?
穆蘭筱仰望天空,又想起了那一年的宮亂,想起了那之后的逃亡,想起了那一次次死亡線上的掙扎、流血。她現在已無法想象那時候自己究竟是如何闖過來的。
因為每一次她都有足夠的理由放棄。
但她知道,放棄從來不需要理由,只有活下去才必須名正言順!若是找不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放棄也不過遲早的事情而已。
珞璃低頭看她,終于開口道:“你不放棄,是因為你弟弟吧?只要有一線活的生機,你總不愿就此倒下?!?
緋衣女子苦笑搖頭,“可現在希望沒有了,是么?”她已不能多說話,一說話又開始咳嗽,又在咳血。
珞璃沉默不語。
子桑和平吉還在繼續翻找,想看看顧憐楚是否留下解藥在其它地方。
“找到了!”平吉拉開了一個屜子,終于大喊。
珞璃想也不想,已沖了過去,但被拉開的屜子里橫的,倒的全是大大小小的藥瓶,光瓶子的顏色就有四五種。
“哪一種!”他的聲音已開始發抖。
他的聲音為什么發抖?
“黑色的那瓶……”子桑探頭看了一眼,中間小榭上的女官曾給她服過這種藥,所幸她還記得。
珞璃順手一操,“啵”的一聲,已倒出三顆小丸納于手心,然后就著女子嘴里的血沫就這樣喂了下去。
他抱著對方的手同時在她背心處凝力,將真氣渡入女子體內,幫助她將藥力散開。
“怎么樣?”半晌后,他問。
“咳咳……”女子想要開口,又已咳嗽起來,但珞璃發現,這一次,她居然沒有咳出血絲!
她的身體在退燒,臉上的紅潮也在消去。
然后,穆蘭筱才舒一口氣,“好,好些了……”
珞璃點點頭,“那就好!”他話未說完,已將手里的瓶子連著屜子里的其它幾個黑瓶一起收入懷里,人已重新立起,凝重道:“希望這幾瓶藥能讓你撐到那里?!?
山寨的廣場里多了一匹白馬。
馬是良種,千里馬。
馬背上一騎兩人,風在他們身邊如刀子般穿梭,珞璃手握韁繩,他的身前用一身猞猁裘緊緊裹住,隱隱露出里面一片緋色的衣角。
是穆蘭筱,他這是要帶這個女人去求醫?
但,普天之下,還有誰能醫得好穆蘭筱的病呢?
男子眉宇也是一緊,最終還是一抖韁強,打馬上路。
妙手老人,
珞璃能想到的只有這個人,他師父無稽子的醫術已鮮有人能及,但如今,唯有在醫術方面比師父更勝一籌的妙手老人方能救她一命。
“哥……你要去哪里?!彼妹靡言诤竺孀穪怼g罅н@才勒馬,回頭,突然想起自已這次出門太急,寨子里的事還未交待。
珞璃道:“我出門幾天,很快回來。”
“可,可是……”少女猶豫,呆呆地望著馬上的對方。偌大一個寨子,一直以來都是她哥哥在打理,雖然名義為大法師,但她于山寨里的事情其實很少過問,如今哥哥一走,只怕寨里隨便出點事情,她便要應付不過來。
何況,其余兩個寨子還一直對他們山寨虎視眈眈,如果讓那兩個山寨知道了她哥哥出寨的消息,情況更會不妙。
“可是我怕……”她怯生生不敢開口,既不想一個人留在寨子里,又不愿哥哥為了擔心她,誤了正事。
因為她自己也不希望看到紅衣姐姐死。
珞璃當然明白少女的心思,說實在的,要將還從未處過大事的子桑留在寨子里,他已有些不放心,只是上路在即,也沒有辦法。
出乎意料的是,向來沉默寡言的平吉此時卻走上一步,然后對著馬背上的珞璃深深一揖,“族長請放心,在族長順利歸來之前,我和子桑定會守得山寨周全?!彼脑掔H鏘而沉穩,居然不帶一絲稚氣和玩笑,聽起來全不像是從一個少年的口中說出。
“?。俊辩罅н€沒有來得及驚訝之前,少女張大了嘴巴,神色莫名。她沒想到這個在她面前永遠都是一副嘻哈輕松神情的平吉,說話居然也有如此一本正經的時候。
然而,只有珞璃才知道,平吉絕不是一個慣于嘻哈的孩子,只不過和子桑在一起時,他樂于這樣而已。
“好,平吉,我相信你?!彼⑽⒁恍?,看著那個比子桑還稍矮一些的少年,忽然間像是看到了自己某個時期的影子。
他記得少年時,若是父親有事出門,也都是由他代為主持寨子里的事務,而且每一次他都做得很好,每一次都能贏得父親的大加贊賞。
如今,出于一種說不出來的原因,他居然也相信這個少年會做得和他一樣好。
葉云曾說這個少年是能讓他妹妹成長起來的人,可他現在認為,這少年將來的作為,只怕要超出他們師兄弟的預料。
珞璃重新打馬,這一次已真的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