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美人天涯我江湖
- 九月劍歌
- 墨潑南冥
- 8392字
- 2017-06-24 14:08:50
玉人樓外,雪花又開始飄落。
稀疏輕盈的雪花宛如一只只凌空飛舞的白色蝴蝶,一只一只結成隊形,向著閣樓的方向撲面卷來。
樓外有冷風不時吹起,那成群的蝴蝶便跟著轉換方向,一浪壓過一浪,從遙遠處飄來,又隨風飄向更遠的地方。
柳千葉站在窗內,沉靜的眼神就定在其中不知哪片雪花之上,也跟隨著那飄轉的雪花一起,漸漸飄遠、再飄遠、一直到那些雪花消失在天際的白色里。
天際的那頭是什么呢?
柳千葉輕嘆一聲,眼神茫然如霧,變幻出種種復雜的光芒。他并不嘆別的,只嘆美人在天涯,我在江湖。
他突然有點羨慕這些雪花,他希望自已就是那其中的一片,那樣他就可以借著飄風,到達那天涯的彼端。
阿筱,你在那邊可還好?
葉云說的都是真的么?你的病真的還有救么?
雪影如夢,雪風如梭,沒有人可以回答他。冰冷切骨的雪風從樓外肆無忌憚地吹進來,呼嘯來去,掠過劍客薄如柳葉的唇角,將他一句句未吐出口的問候帶走,
帶去那位女子所在的天邊……
時間從正午進行到第二天的黎明,更漏里的漏沙即將流盡,而他的身后,那一場秘密進行的“還魂”儀式也已經接近尾聲。
“天,活了!”趙玉珠發出驚呼的同時,劍客的眼睛陡然一變,窗子上的手也在那一瞬間握緊。
——儀式結束了!
一具新的行尸走肉就此誕生。
對于這種本不該出現在世上的“怪物”,他從很久之前的不相信,到半個月前第一次親眼所見,再到后來的紅楓林一戰力斬念奴山寨兩名死士,柳千葉對這支一向只出現在傳言里的十二死士的認知可說一次比一次深刻,一次比一次觸目驚心。
這種比死亡更殘酷的手段,早就該從這個世上消失了,柳千葉也曾想:如果有一天他見到了珞璃,一定勸他立刻撤銷“十二死士”組織!
可事實上,十二死士不僅不會如他所愿地被撤銷,而且這一次,他還搭上了唐素琴的父親!
“啪”的一聲,窗格上的某一根在劍客的手下折斷,他用力握緊,閉上了眼睛。
“他,他真的活了……”蠶絲織成的簾子內,玉人樓的主人卻接連出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已所看到的。床上這個人明明已死去多時,怎么還會睜開眼睛?!
她被嚇得倒退幾步,指著床上的那人,“他,他剛才明明已經,”
趙玉珠訝口,其實,每一個初次見到十二死士的人都或多或少會有些反應,何況還是親眼目睹了整個還魂的過程
——那過程實在太過殘忍。
一直守在旁邊的葉云卻沒有表現出她這樣的詫異,畢竟作為念奴出寨的大護法,這樣的“滴血還魂”他早已看慣。
他呡緊嘴,默然地注視著床上那突然睜開眼睛卻仍不帶絲毫表情的王者,心突然沉下去,臉上更多的是一種蒼涼與無奈。
他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轉移到床邊那一身紫衣身上。
顧憐楚指尖的血還在流,但已越來越少。九個時辰不眠不休,九次連續的放血,顧憐楚身上的血液已被放掉幾乎三分之一!
原來所謂的還魂,其實是用中間小榭上那些女官的命在換啊!
和那些被做成死士的武士相比,這種身體與心力的極度透支,對于這些柔弱如水的女官來說,何償不是另一種殘忍?
唐潛睜開眼睛的時候,顧憐楚終于不支,向著旁邊的地面重重倒去。
然而,她倒下去的時候,白如凝霜的臉上卻掛著笑容。
——終于是結束了,那本她曾以為永遠也無法償清的帳,不管族長他們怎么算,在她眼里看來,都已還清。
她欠下的,還有那少年欠下的,如今都已了結。不論族長答應與否,她說過,這一次后,她不會再回山寨了。
“憐楚,”似乎早有預料到,葉云伸過手,將女子接住,看著懷中人的臉上那一抹詭譎的笑容,心沉如鐵。“你累了,我送你去王府休息。”
懷中的人掙扎了幾下,搖頭,想站起來,卻顯然無力。她兩只手抓住男子的衣襟,抬頭,眼神如劍光般盯向對方,雖然神智都有些渙散,卻硬生生開口,莫名地問了一句,氣若游絲:“他在哪?”
葉云看到女子的眼神后,什么都已明白。
她答應族長前來洛陽,果然是為了那少年而來。
他抱著女子的手不由一緊,柔聲道:“他的后事我早已處理妥當,你現在先養好身子,其余的事等以后再說。”
他低頭俯視,由于生命力被一次次透支,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已經提前衰老,皺紋滿布,如今,他看到的這張臉早已沒有了昔日的風采。
而這期間任何一點點的變化,他卻每一次都看在眼里。
不等對方的回應,甚至沒有向一直默立于窗戶邊的柳千葉打聲招呼,葉云扶住女子的肩膀,已朝著簾子外的門口走去。
然而本來連站立都已不能的顧憐楚,突然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一把甩開了男子,然后踉蹌幾步,喘息道:“我,我只問你,他在哪里?”
女子扶住桌角才勉強沒有倒下,卻仍然執拗地支撐著,眼睛冷冷地逼視對方,重復那一個問題。
玉人樓里,本就有些凝重的氣氛更加沉寂,連一旁看著的趙玉珠也不禁皺眉,忍不住插口,“你究竟問誰在哪里?你打聽那個人,是想去找他么?”
沒有人回答她,顧憐楚斜靠在桌邊上,仍然瞬也不瞬地盯緊眼前的男子,再一次重復。“他在哪?”
葉云手里的佩劍握緊了又放松,手里也已沁出冷汗,卻始終不肯說出那個少年的葬身之所。
他不能說,絕不能說。如果這個女人只是純粹地為了去祭奠一下那個少年,他當然會毫不猶豫地告訴她,只是現在看來,事情顯然沒有這么簡單。
所以,
“你若不告訴我,就是逼我死!”等不到男子的回答,顧憐楚隨手操起她石匣里的小刀,橫在自己的脖頸之上。她的手因為無力而顫抖,刀鋒割破肌膚,但她毫不在意,冷冷威脅。
看到那刀鋒下的那一抹血帶,葉云終于妥協。良久,咬緊牙道:“好,我帶你去看他。”
“不用了,我一個人去就足夠。”顧憐楚收刀,習慣了拒絕的她從不給對方商量的余地。事實上,只要是曾認定了的事,即使是她自己,也無法改變。
“請告訴我,他在哪里。”她放低聲音,這一次,居然罕見地對男子禮貌起來。
只是,葉云看到,就在說話的同時,顧憐楚已經悄然將剛才的那把小刀納入袖中。
葉云終于知道,有些事情,他已無法挽回。
“在王府后的紅楓林。”他說。
“好,”女子簡短地回應了一句,然后一路扶著身邊的東西,向著玉人樓的門口走去。
走到簾子邊時,女子突然停了下來,聲音也變得柔和。她終于道:“葉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但這世上有些痛苦,若非經歷,不能感受。”
她說完這句,人已出了簾子,就這樣一個人走了出去。“半個時辰后,你再去那里找我。”
“再見了,葉大哥……”
這句話她并沒有說出口,人已消失在簾后。
…………
半個時辰之后,葉云如約去了紅楓林。
他果然只找到了顧憐楚的尸體。
她就用那把藏在袖里的小刀,在自已情人的墳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今種種,譬如今日生。”的確,昨天的痛苦不應成為今天的負擔,但明天的美好卻需要今天去創造。
葉云一直想告訴她的就是這個道理,只可惜他努力了,卻無能改變。
如果算到了開始,是否算得到結局?如果算到了結局,是否還會有悲劇?人生有很多的無可奈何,開始與結局也總是分毫不差地對應著,不是某個人算到了就能改變。
有人說: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但等死與等別人死,究竟哪種更為殘忍?
所以,當葉云看著顧憐楚手里帶著小刀從玉人樓離開的時候,他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長久的沉默,他拾起那把小刀,將它收入懷里,然后就這樣用手,在那個少年墳冢的旁邊,為女子一手一手挖起了墓穴。
和之前一樣,墓穴上仍然沒有碑文。他埋好土,飄雪很快就會將一切覆蓋,變回最初的樣子。他想只有這樣,長眠于黃土之下的這對一情人才算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寧靜了。
這種用生命換來的寧靜,誰還有理由再去打擾他們呢?
…………
哀帝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失蹤五天之久的唐潛在飄香樓花魁趙玄姬的床上找到,轟動洛陽城。
那個傳聞中冰肌玉骨、有日月之貌的趙玄姬,從此,名聲更躁。
一些文人嫖客們紛紛猜測,這趙玄姬究竟有怎樣的魅力,居然可以讓從未有外出留宿習慣的唐潛連續五天忘記了歸家?
沒有人知道,也不會再有人知道。因為傳言柳千葉前往玉人樓迎接唐潛回府的時候,連玉人樓的主人也一并被接入了府里。
于是,猜測與議論便更多了,這位一直只藏身于重簾后的帝都花魁,關于她容貌、她的品性、她的琴棋詩書、她的一切一切,在嫖客眼里,現在已越來越成為一個迷。
她整個已成為迷一般的女子!
而這個迷一般的女子,至今還只有唐潛一人見過,巧的是,恰恰是他見了這一面后,就已讓他完全為之癲狂!唐潛突然表現出的這種迷戀的程度,實際上,已很難讓人相信他迷上趙玄姬僅僅只是因為她有過人的容貌而已。
后來從唐王府一些家丁那里傳出消息,他們王爺之所以這么急著要將趙玄姬接入府中,據說是發現趙玄姬可能已懷上了唐家的骨肉!
這樣的說法合情合理,大家也都容易接受。因為大家都知道,洛陽城唐家家勢龐大,權傾朝野,曾一度和國戚趙家分擁半邊天下,雖然近年來家勢有所衰敗,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唯一的遺憾便是唐家無子了。
甚至還有傳言說,唐潛這次回府后,至今不見任何人,唯獨趙玄姬除外!
雖然這一些都只是好事者的猜測,唐王府至今也沒有向外宣布要納新房的意思,但趙玄姬在唐王府內受到前所未有的優待卻是事實。
這個來到王府還不到一天的女子,不僅從即日起就接管了唐潛的全部起居,就連唐潛的任何一個吩咐,也都得由她來傳達。
現在,她說的每一句話,就是唐潛要說的話!
沒有人知道原因,也沒人敢問,只知道這是唐潛回府后下的第一道命令,也是至今為止唯一的一道命令。
…………
柳千葉臥室的門被打開了,一個家丁走了進去。
“柳護院,有信。”
柳千葉伸手從對方手里接過來,檢查完信封上的封蠟后,示意對方可以下去。
信是普通的信,但信封上沒有署名,也沒有寫明要送給誰,整個信封上空無一字。這表明寫信的人極其小心,而且信上所寫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機密。
柳千葉拆開了信。
讓人再次詫異的是,信封里僅有一張黑色紙片,而且同樣空無一字。
——原來,吳川的信真的被送到了這里!只不過,對于這張只寫了黑字的黑紙片,柳千葉又要怎樣從上面讀出信息呢?
只見他隨手將手里的紙片扔在了一邊,不去看它。他反而拿起了那個無字的信封,然后用剪刀小心地將信封剪開,露出信封的內側。
信封的內側果然有字!土黃色的信封,黑色的字!
——難怪吳川要用油紙,只有不吸墨的油紙,才能將他寫好的字清晰地映在信封的內側,同時紙片上又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誰會想到信其實是寫在信封上的呢?”柳千葉看著手里的半邊信封,面露得色。“也虧你想得出這樣的方法,這么多年來,我和你合作才會如此放心。”
他說完取出一面小鏡,鏡子里映出兩行小字:
第一行:趙寒煙已連續第三夜出宮。第二行:聶楓仍沒有見她。
“很好,”柳千葉低低評語,對這兩個消息相當滿意。
只要趙寒煙敢出禁城,接下來的刺殺便可以少去很多麻煩吧?至少可以避免與御林軍的正面交鋒。
他手一握,紙已成團,隨手將它丟進屋子中間的火盆里。
是時候部署整個刺殺行動了,要想一舉除掉趙氏父女,這樣的機會可不是很多。
柳千葉操起琥珀的刃,出門,朝葉云所在房間的方向奔去。
“柳護院,不好了……”他剛奔出幾步,婢女的聲音就從庭外傳來,聲色慌張。“柳護院,柳護院在哪……”
“巧環?”柳千葉的眉宇一皺,聽出來是唐素琴身邊的丫頭。他想也不想,立刻掉轉身形,朝那聲音的方向掠去。
“什么事?”他攔住對方,厲聲。
“夫,夫人她,”巧環看清了來人,居然“撲”地一下跪倒在地,話已無法出口,“夫人她……”
素琴出事了?!
劍客的眼神陡然一閃,丫環的失態讓他萌生最壞的念頭。他沖上前,硬生生將巧環從地上提起來,“夫人怎么了,快說!”
巧環本就有些慌亂,頭也不敢抬,“今天早上,夫人她不聽那個女人的勸告,非要去給王爺問安,那女人說王爺不見任何人,夫人不依,現在恐怕已經,已經……”
根本就沒有聽后面的話,柳千葉一把將丫環甩開,只一瞬,人已從原地消息。
絕不能讓素琴進那個房間!
柳千葉盯著前方的某一處,腦中只有這一個念頭,急奔。手里的劍幾次握緊,想定一定心神,但眼睛里復雜的光芒已經讓他心底的那一絲擔憂暴露無遺。
穿過最后一個院子,柳千葉終于趕到了目的地,但他趕到時,也同時絕望。
——他來遲了一步。
房間的外面已經圍滿了王府里的人,小斯和婢女們的議論之聲甚至蓋過了房間里不時傳出的吵鬧之聲。
“我趕到時尊夫人已經闖了進去。”葉云從旁邊走過來,看了一眼已亂成一團的人群,也是皺眉。
十死士和他的房間就在旁邊,所以他比柳千葉先趕到,但終究只是府里的客,他趕到后也就只能在一旁觀察著形勢。
“趙玄姬在里面,”他告訴他。
“嗯。”柳千葉點頭,朝著人群走了過去。平靜的臉上突然變了,怒斥道:“都給我退開!”
“柳護院……”議論之聲戛然而止,眾人回頭看到了來人,皆是一驚,然后齊齊行禮退開,讓出一條四尺寬的行道。
柳千葉走到門口,卻不急著推門進去,轉過身對眾人道:“所有人各司其職,記住,王府今晚什么也沒有發生。”他掃了一眼在場的人,說話之間,原來的那一絲慌亂已經全無。
“是。”所有人領命,向著王府里事實上的權威再次行禮,沒有人敢多說一句,按順序退出院子。
葉云看著那個站在階上當眾發令的劍客,嘴角突然浮出一個似有似無的笑意,心已如明鏡:所謂唐王府,其實早應該改稱柳王府了吧?
柳千葉轉身向他,臉上繃緊的肌肉才漸漸放緩,語氣誠然:“怕是得勞煩閣下在這房外守著了,我沒出來之前,請不要讓任何人靠近這個房間。”
“柳護院放心,”葉云掛著笑意,看著這次要合作的盟友,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次成功的把握已增加了幾分。揚揚手,“快進去看看吧,里面的情況只怕已不好。”
“有勞。”柳千葉一點頭,轉身推開了門。
門轉過三重,才是唐潛真正的居室。
“他不是我爹,根本不是,你這個騙子,妖女……”
最后一重門被打開之前,柳千葉已經聽到了里面嘶號的聲音。那是他妻子的聲音!
他加快腳步,一把將門推開,卻看到室內早已亂成一團。
房間的中央,一位貴婦打扮的年輕女子急紅了眼,雙手掐住另一名女子的脖子,大聲咒罵,“你這個騙子,妖女,這個人根本不是我爹,你把我爹交出來。”
被掐住的女子幾次抵抗,試圖掰開對方的手卻發現氣力不足,但嘴里仍不退讓,“這位就是王爺,是夫人你看走了眼,連王爺都不認得了。”
她們的旁邊,一個年過六旬的老者靜坐在木椅上,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一場廝斗,居然無動于衷,宛如雕塑。
“素琴,”柳千葉低喚一聲,朝著其中的貴婦奔去。“素琴,快住手。”
然而絕美華服的女子看到來人后,情緒更加失控,猛然打開劍客伸過來的手,“你不要過來,你肯定也是騙子,跟這個妖女是一伙的,快給我走開,不要過來……”
“素琴?”柳千葉如遇雷擊,仿佛被女子的話語釘在當地,眼里閃過一絲可怕的涼意,不敢相信地,“素琴,你怎么了,我是千葉啊。”
“千葉?”女子怔了一下,轉頭看向劍客,眼睛轉也不轉。柳千葉大喜,沖她點點頭,再一次伸出手去,“對,我是千葉,你一定認得我的。”
然而柳千葉心底的那一絲僥幸很快破滅,因為他發現他妻子看過來的眼神里居然帶著殺氣!生死仇敵間才有的殺氣!
柳千葉號稱第一劍客,對于殺氣這種東西,他應該比任何人都能分辨得清楚。
果然,唐素琴松開了手里的女子,隨即朝著柳千葉猛沖了過來。“對,我認得你,就是你們倆合伙將我爹藏起來的。”
女子揮舞著雙手向男子抓來,宛如虎狼撲向獵物。“別以為我不認得你們,快把我爹爹交出來。”
柳千葉大驚,出手如電,已經從左右制住了女子的雙手,喚道:“素琴,你看清楚,是我啊。”
劍客用力拽緊妻子的手臂,他大概已猜到了在這女子身上發生了什么,但仍然用力呼喊只有他才叫過的名字,企圖將眼前的女子徹底喚醒。然而唐素琴仿佛沒有聽見,見自己的雙手被對方制住,她低頭就往男子的手背上咬去。
柳千葉的眼神已經絕望,他忍住痛,另一只手用力,將自己的妻子拉入懷里,抱緊。“素琴,你不要這樣,你到底怎么了?”
劍客的聲音帶著哽咽,眼角已經濕潤,懷中女子的神智卻更加失控,手腳并用。“快放開我,你是魔鬼,是騙子,快把我爹還給我。”
“好,還給你,還給你,”柳千葉擁緊自己的妻子,連連應口,“我知道王爺在哪里,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王爺。”
“你騙我,你是個騙子……”唐素琴根本不信他,繼續掙扎。
“我沒騙你,我答應你,一定會找到王爺的。”見到眼前的情景,青衣劍客的心其實已如刀絞一般,但他仍在極力安慰著對方的情緒。“因為我是你的丈夫啊。”
“丈夫?你是我的丈夫?”聽到這兩個字眼,女子居然真的怔了下,懷疑地抬頭。
“對,我有個丈夫,我的丈夫叫柳千葉,他一定會幫我找到我爹的。”
劍客的臉上現出一個畸形的笑容,柔聲道:“我就是你丈夫,我就是柳千葉……”
兩個人的目光對在一起,各自泛出光芒,唐素琴已漸漸安靜下來,似乎眼前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可以喚醒她一絲神智,“真的么?你真的是我丈夫?”
“是的,當然是的。”柳千葉認真地點頭。
“那你告訴我,這個人不是我爹是不是?”唐素琴回頭,指著木椅上凝如雕塑的王者。
柳千葉看都不忍去看,痛苦地閉上眼睛,點頭。
“那你會幫我找回我爹是不是?”女子繼續追問。
“嗯,會的。”劍客則再一次點頭,“你父親就是我父親,我當然會將我們的父親找回來。”
女子終于笑了,往男子懷里靠去,“你沒有騙我,你果然是千葉,你果然是他,只有千葉才會對我這么好……”
柳千葉的身體幾乎起了一陣抽搐,女子的話就如一根針,生生扎入他的心臟。
不是,我對你不好,我根本就不是一個好丈夫。
他緊緊地抱緊自己的妻子,在心里無數次重復。他知道,如今他的妻子幾乎已失去了所有,他絕不會讓她再失去她的丈夫!
“抱歉,我應該攔住她的。”等到屋里的兩人已徹底平靜,趙玄姬才走近來,面容沉重。
“不怪你,我早該想到有這么一天的。”柳千葉居然還能微笑,實際,卻如喝了一杯最辛辣的苦酒。他轉身,看到了女子咽喉處剛剛被唐素琴抓傷的地方,本還能微笑的臉終于凝固。
他已不知該說些什么來表達自己的歉意。
“這一次你能答應幫我,我已經很感激,所以,你根本不必自責,相反,該說抱歉的應該是我才對吧。”柳千葉看著女子正不住滲著血絲的脖子,不知為何嘆了口氣,片刻后,他凝定對方,“因為我知道,你本來完全可以不用卷入這一場是非里。”
趙玄姬低著頭,沉默,心緒已復雜——是啊,陳琳父子已死,唐潛也已成為廢人,就算當初是為了報仇而涉足這是非江湖之中,到如今也應該是她全身而退的時候了。
——江湖畢竟不是她這種平常人可以停留的地方。
可為何,就在昨天這個男子請求她一同返回王府時,她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人?其實,她又如何會不知道對方交給她的又是怎樣艱巨的一項任務呢?
女子在心底莫名一笑。或許,真的已無需多言了吧。
趙玄姬抬頭,臉上終于浮出一個笑容。“快帶你妻子去體息吧,王爺這邊有我。”
柳千葉這才看向木椅上的王者,他一看到他,抱住唐素琴的手不由一緊。眼前高冠的王者,臉上仍然是那一夜在玉人樓歡愉時的表情,只是,他的眼神已是死的,表情也是死的。
重門之后,沒有風,也沒有陽光。由于長年處于這樣的環境,老者座下的那把木椅甚至都已開始長起綠斑。
這樣的環境,恐怕連死人都要霉爛掉了吧?何況是一個活人呢?
劍客看著唐潛旁邊那一襲青衣的女子,看著她那一雙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就已閱盡人生百態的眼睛,他忽然感覺呼吸都已沉重。
對于這個一開始就被命運逼迫著卷入江湖的女子,他真正又了解多少呢?
昨天在玉人樓,她為何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
他不了解,不是不想,而是不愿。每個人都有權力選擇自己要走的路,而對于其它人,能幫到她的唯有尊重她的選擇。
柳千葉在這方面確實已做得很好,好到有時為了尊重別人的選擇,連他自己要走的路都可以不顧——就如十年前積木崖上的那一幕。
既然她要幫他,就如她所愿吧。至少這是她的選擇。
劍客突然抬頭看向對方,溫潤的眼睛里篤定有光:“你什么時候想離開了,請務必向我開口。”——她若要離開,他同樣尊重她的選擇。
“好。”她大聲回答,“我若想走時,一定會向你開口。”
門又一重一重闔起,柳千葉扶著他的妻子,也一步一步從房間里出來。“素琴,我現在就帶你去找我們的父親。”
“嗯,我們去找父親。”這一次,懷中的女子居然溫順地點點頭,伸手將男子抱得更緊。
“情況如何?”出來時,一直守在院子里的葉云出聲詢問。
柳千葉在門外站住,聽到對方的問題后,他的眼神如刀光一閃,卻久久不言。
“情況不好?”葉云皺眉,目光轉移到對方懷中的女子。他認得她正是柳千葉的妻子,也是唐王府的女主人。
但這個躺在劍客懷中的女主人似乎有哪里已經不對,葉云發現,她從一出來,就在自顧自地笑,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話語。
這個女人難道瘋了?
葉云心下一涼,驚在當地。“尊夫人……”
柳千葉看著懷中的女子,索然一笑,伸手理了理對方散亂不堪的發髻,柔聲道:“她沒什么,只是累了,需要休息而已。”
雪花還在飄,劍客眼神沉寂如死,說完,已領著唐素琴重新朝著院子的外面走去。
念奴山寨大護法站在當地,遠遠看著雪地上劍客的背影一步步遠去,良久,怔怔無聲。
終于是付出代價了!
這一戰還未開始,而這位曾號稱第一的劍客就在開始前被這樣輕易地擊垮了?念奴山寨一心想拉攏的柳千葉原來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葉云的眼神復雜,定定地看著對方的背影,手已經握緊。
“那么接下來,柳護院——如何?”在那個影子湮滅于風雪之前,他神色一變,還是問了一句。
他始終不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第一劍客柳千葉應該有的樣子。
風雪中的影子果然停住了,柳千葉抬頭,雪花在他的眼前飄過,他的聲音卻突然帶著一種不可抑制的壓迫力,穿透風雪。“一切按原有計劃,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