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人生無處不青山
- 九月劍歌
- 墨潑南冥
- 9771字
- 2017-06-24 14:06:42
黎明前的武安街上,風在呼嘯,柳千葉捂著傷口,在早已被行人踩踏成碎渣的雪地上急行。
傷口的血已經凝固,但伴隨著他的呼吸,痛楚還在不停傳來。衣衫被刺破,衫上的血漬也鮮紅入目。
他并不在意這點皮肉之痛,他在意的是衣衫上的血漬。他這樣回去,要怎樣向她的妻子交待?這世上能傷到他的人已不多,如果繼續謊稱是王爺交給他的“秘密任務”,只怕已很難瞞過她了。
他不想他的妻子為他擔心。
劍客的腳步越來越慢,也越來越沉重。他抬頭,街道的前方已經可以看到曙光,但這條通往前方的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一個人在意的東西越多、羈絆也就越多,背上的包袱也就會越重,柳千葉肩上的包袱已沉重到他快要無力承受。那些他所在意的東西就像是一根根綁在他腳上的繩索,無情地縛住他走向前方的腳步。
柳千葉是一個戴著鐐銬前行的人,但他依然在向前方走著,從不停下,也沒有任何人任何理由能夠讓他停下。他不能將這副鐐銬取下,因為取下來,他就不再是柳千葉了。他只有戴著這副鐐銬一步一步地向前,而光明一定會在前方等他。
“這邊,還有這邊,全都砸了!”他回來的時候,聽到了院子里妻子的聲音,正在指揮著府里的下人拆那個亭子。“今天之內全部運出去,越遠越好。”
“兩邊的過道也給我封死,我不要看到任何人再進入這個院子!”
柳千葉走過自己屋子外時,發現那個他經常倚靠在上面,遙望遠處那襲緋衣的窗子也已用木條釘死。他苦笑,遠遠看著那個近若瘋狂的女子,一點一點笑出淚來。
他究竟把他的妻子折磨成了什么樣子!才會使她對他的怨氣在一夕之間這般爆發出來?
他已無力再去想這些,換了衣服,就準備休息了。
他太累了。
“柳護院,有客人找你。”劍客剛走到床邊,門外已有刀劍手稟報。
他皺眉道:“誰?”
“不,不知道。”門外的聲音支唔,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
柳千葉已覺不對,操劍已奔到門邊,門被打開,但門外站著兩人。
那個站在前面的刀劍手低著頭,身子不住地抖動,面容恐懼。身后的一位青衣人左手執劍,右手搭在刀劍手的背后,顯然已控往了對方身后的某處大穴。
挾人而來的劍客正是葉云。
“這個人要我帶他來見柳護院,我,我……”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不知該如何措辭,更不敢抬頭看柳千葉一眼。
看到那個刀劍手的表情,柳千葉已猜到個大概。上下打量一下來人,這世上敢孤身挾人來見他柳千葉的,若不是有過人的技藝,就是有過人的膽量。這個人點名要見他,自然也知道他第一劍客的名號,但他見到自己仍然能處變不驚,泰然自若,想來必不只有膽量這么簡單。
柳千葉不怒不驚,拂手道:“閣下既然是來找我,還請先放了敝府的人。”
葉云果然放開那位刀劍手,臉上泛出淡笑,“貴府的守衛實在了得,葉某事出無奈,冒犯了府上,在此謝過。”他抱劍低首示意,居然畢恭畢敬。
“你姓葉?”柳千葉拂手讓刀劍手下去,繼續打量他。
“柳千葉的葉,單名一個云。”葉云說笑,但柳千葉盯著他,一絲笑意也沒有。他倒并不在意,轉為正色。“我是珞離族長派來的人。”
“念奴山寨現任土司珞璃?”柳千葉終于驚詫,作為這次的盟友,他雖然沒有見過那個人,但名號早已聽過。
知道來的是自己人,柳千葉的戒備稍微收斂了些,但語氣仍然不冷不熱。“王爺和你們土司早有約定,事成之后,該你們的那份王爺一分也不會少你們的。珞璃族長這是不相信王府的實力,派人督戰來了?”他的話里帶著明顯的譏俏,也有不滿。
“唐王爺的實力再加上柳護院的威名,我們自然放心的很。”葉云聽出對方話里的敵意,小心勸說,不敢出現差錯。畢竟出發前師兄交代過的話,他仍然牢記在心——此去帝都,柳千葉是個很特別的人,你要小心處理。
他抬眼看了一眼門內的劍客,試探性地道:“只不過,上次我們是跟王爺做買賣,而這一次,我們想和柳護院做點買賣。”
“和我做買賣?”臉色瞬間變了,柳千葉望著來人眼里狡黠不定的光,已隱隱猜到了什么。他知道念奴山寨占據湘黔一帶勢力,蟄伏已久,從上任土司起便一直在尋找著發展的機會,企圖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而近年來頻頻與朝中勢力的合作更說明他們的野心絕不止于偏安湘黔一偶,更不可能只甘心做一個江湖門派。
念奴山寨的目標從來就不是江湖,而是能統領一方的霸權!
柳千葉的目光瞬間變冷,他這時才記起來,上一次穆氏姐弟的叛亂,和念奴山寨就有脫不了的關系,這些都是他在穆蘭梟的嘴里親耳聽到的。
“你們借十二死士給唐王府,原來是另有圖謀。”想到這里,柳千葉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現在十死士全部集中在王府內部,如果念奴山寨有任何不軌的舉動,唐王府勢必將遭到顛覆性地打擊!
那些鋼鐵般的殺人機器他已見識過多次,那幾乎已不是趙唐兩家任何一方能夠抵擋。毫不夸張地說:趙鐵鶴和唐潛兩人的腦袋,只要念奴山寨如今愿意,隨時都可以拿走!
琥珀的刃被一分分握緊,柳千中卻感覺到涼徹骨髓的寒意。少一人,便加一城!他終于知道念奴山寨的底氣從何而來——他們現在的確已具備和王府談條件的資本。
念奴山寨一定認為,不管是什么買賣,如今他柳千葉都必須答應。
但偏偏,他不會答應。
“實在抱歉的很,我不是生意人,從不做買賣。”帶著輕蔑與挑釁的味道,柳千葉的笑意莫測而寒冷。他從未受過人威脅,也絕不允許!
更何況,若沒人出錢,殺掉趙鐵鶴和唐潛對念奴山寨來說毫無益處,十死士雖然驍勇,但聶楓手里的三千御林軍也同樣出色,只怕他們要殺趙鐵鶴容易,要躲過隨之而來的無窮無盡的追殺卻絕無可能。
三千御林軍勢必會將整個念奴山寨踏為平地!
眼神重新回到葉云身上,他的話儼然是下了逐客令,但葉云仍然站在原地,不僅沒有因為提議被拒而面露不快,反而笑了笑道:“做與不做我相信柳護院日后一定會有一個更妥全的答案,不過在這之前,我想請柳護院先和我一起去救一個人。”
“救人?”柳千葉眼神懷疑,猜不透對方這次的意圖。
“不錯,救人。”葉云重復,神色凝重。“這個人,柳護院非救不可。”
…………
天已大亮,房間里氣氛凝重,寂靜無聲。
柳千葉看了一眼唐潛的傷口,什么都已明白。
他轉過身來,腳步沉重。對著趙玉珠道:“他什么時候會醒來?”
“我不讓他醒來,他永遠都不會醒來。”趙玉珠抬著直視著男子,話語堅定如鐵,但眼神卻是復雜的。
“你知道他如果醒來,你就得死?”柳千葉垂下眉宇,她知道這些,居然還答應他不殺唐潛?
趙玉珠咬緊嘴唇,不說話。
柳千葉更加無話可說,心底莫名地一陣蒼涼,他的眼神慢慢地抬起,茫然地望前方的不知何處。
一陣不堪負重的感覺襲來,許久,他虛嘆一口氣,轉向屋子里另一個人道:“你說可以救她一命?怎么救?”
葉云一直在旁邊沒有出聲,此時才道:“柳護院不希望現在處死唐潛,更不希望他知曉昨晚這里發生的事,依我之見,只有一種辦法可行。”
“什么辦法?”柳千葉嘴角抽動一下,淡淡出口。
葉云道:“將唐潛做成死士,這樣既不會影響柳護院的大計,又能保住玄姬姑娘一命。”
“不行!”柳千葉低喝,幾無商量的余地。唐潛是他妻子的父親,如果,如果讓素琴知道了,
不行,他立即停止往下想,他不能再對不起他的妻子。
葉云抬頭看他,對他的反應并不驚訝,只淡淡分析:“柳護院急于拿到唐潛手里的兵權,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否則,十年前,你又何必投靠唐王府呢?”他的笑意莫測,仿佛知道些什么。
“你說什么?”微怔了一下,柳千葉身子顫抖,厲聲逼問。
葉云展眉道:“柳護院為何投靠唐王府,難道連自己都忘了么?你放棄自由、尊嚴,十年來甘愿屈居人下,難道,不是為了
——阿筱?”原來,穆蘭筱已抵達念奴山寨的消息,他已收到。
阿筱,又是這個人!趙玉珠茫然地看向劍客,心一分分收緊。她一直想知道柳千葉為何會投靠唐潛,現在終于知道了答案,但仍然無法得知那個“阿筱”對眼前的男子究竟意味著什么。
“阿筱?你知道她在哪里?!”忍不住向前沖了一步,柳千葉冷冷逼視對方,他抬起手,劍柄指向葉云。
葉云看到他如此表情,心底得意一笑,“筱姑娘現在就在敝寨,專心養病。筱姑娘是客,珞璃族長一定會好好款待筱姑娘的。”
“不過,她看起來狀況很不好,也不知道到底還能撐多久。”他面露憂色,搖頭補充。他是在提醒對方:若不趁早做決定,等你真的有能力助她返回故國時,回去的可能只會是一具尸體。
柳千葉疑道:“她怎么會去你們山寨?”
葉云道:“或許,筱姑娘確實已無處可去,又或許,她認為我們能幫到她點什么。我知道筱姑娘得了一種很可怕的病,而那種病,只有念奴山寨的鬼靈芝才醫得好。”
“你說阿筱的病還有救?”突然,柳千葉搶過來,聲音都開始顫抖,眉宇間先是一喜,隨后變得扭曲,宛如最兇狠的惡犬。“你最好給我說清楚些,否則,”他眼神一黯,劍光閃動,琥珀的刃已經毫不留情地切向對方的頸部。
葉云避也不避,而柳千葉的劍也恰到好處,削斷他幾縷頭發,然后,緊貼著葉云的頸部擦過,幾乎已切入肉里。但劍鋒過后,居然連印子都沒有留下。
力道與尺度計算之準確,分毫不差。
劍身在他的頸部微微晃動,搖曳出青光。葉云只看著劍身,淡然一笑,“當然有救。”
柳千葉極力壓制著情緒道:“我憑什么信你?”
葉云道:“葉某有幸得無稽師父親傳,醫卜星相,略有小成。”
“昆侖山無稽子。”然而,對方說的輕松無奇,柳千葉卻已大驚,低吟出聲:“以劍道成名,然琴棋詩書,醫卜星相同樣精絕的無稽子!”
“不錯!”葉云搶口,“在一次交談中,‘妙手老人’曾提起過這種病,并且,在游歷的時候,他還親手治愈過一個患病的男孩。”
柳千葉拳頭握緊,呡嘴——他知道,那個男孩就是穆蘭梟。
在迎南客棧,阿筱曾告訴他她這種病是從娘胎里帶來的,穆蘭梟也患過這種病,后來就是讓一個名叫“妙手老人”的云游方士給治好了。
“好,我答應你。”“錚”然一聲,柳千葉收劍,接道:“若醫不好阿筱,整個念奴山寨的人都得為阿筱陪葬!”
葉云此時才噓一口氣,不管怎樣,柳千葉總算已站在念奴山寨這邊。而至于穆蘭筱的病么,
葉云在心底默然冷笑——莫說自己全無把握,那種病即使能治,也絕不是一天兩天能治得好的。而等到穆蘭筱命歸黃泉之時,趙唐兩家的這場龍爭虎斗恐怕早已接近尾聲了吧?
念奴山寨之所以要介入這次爭斗,就是想借面大旗大干一場。要知道念奴山寨雖然擁有十二死士那樣可怕的力量,但終究只是一個不入流的江湖勢力,若想真正有所作為,唐王府這面大旗,絕對是最佳的選擇。
腐朽不堪的大浩王朝已無法延續其統治,血腥與灰色正日夜籠罩在這座有著千年文明的古都上空,而和平與穩定只有通過一種更血腥的方式去獲得。
趙唐兩家鼎足而立的局面也很快會被打破,一股全新的力量正在悄然升起,這場蓄謀已久的叛亂將在這股力量的左右下走向截然不同的終點,念奴山寨也將必在這場空前的巨變里留下他們輝煌的篇章。
…………
哀帝二年十一月一日,楓葉落盡,紅楓林里一片蒼涼。
茫茫白雪,將層層紅如火焰的楓葉覆蓋,也掩蓋了幾天前那一場激戰留下來的任何痕跡。
葉云憑著在“蒼穹的眼”里看到的那一幕,記住方位,踏過雪路,終于在幾里外找到了那個隴起的小山坡——那位少年最后戰死的地方。
大雪如絮被般鋪開,整個楓林成為銀白,小坡四面的地形已很難分辨。葉云拔出劍,劍尖在雪地里不停撥拉,不時翻出楓葉和楓球。有些地方的積雪已凝結成塊,他不得不用手里的劍斬開凝冰,但每次下手都極其小心,仿佛生怕劍尖劃破了凝冰下的什么東西。
與葉云同來的幾個刀劍手,看他不停地翻檢著山坡上的雪渣,卻始終不發一言,沒有一個能弄明白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刀劍手一共四個,是葉云從柳千葉手里臨時要來的。他們身上本就帶有功夫,又個個能殺人取命,極是兇狠無比的漢子,他們本以為柳護院吩咐他們跟了這個人是去執行什么刺殺任務,但沒想到出門時,這個人卻交給他們一人一把鐵鍬,也不交待,一路上帶他們奔出好幾里,跑到這幾無人煙的荒山野嶺,也不吩咐什么情況,只讓他們在一旁干等,吹冷風。
雪坡上四面迎風,刀劍手有些扛不住,但又不好發作,畢竟在他們出門前,柳千葉曾交代過他們這位葉爺但有吩咐,照做便是。
一位刀客搓了搓有些凍僵的手,終于忍不住,湊上前去,試探著問:“葉爺這是在找什么?小的們可否代勞。”
葉云沒有回頭,剛要擺手示意他們不需要幫忙,突然感覺有什么硬物觸到了他的皮靴。他低頭一看,是一截枯如柴棍般的手指。手指彎成鉤狀露在外面,周邊的積雪銀白,那截手指卻如焦黑的木炭一般。
葉云臉色微微一變,在這三四寸厚的雪層下面,只有死士的尸體才不會被凍僵,凍紫,而是永遠帶著這種滲人的青黑色,無論從生到死。
劍尖“唰唰”幾下,破開嚴冰,他收劍,俯下身搬開一塊塊碎冰,底下就露出一張同樣青黑色的臉——果然是那個少年!
少年的雙手已齊肘而斷,嘴里卻還刁著一柄劍不曾松開。那是他最后向柳千葉刺出的一劍,那一劍毫無路數,赫然是以卵擊石,但正說明以血源為媒介驅動的死士必定也會為念奴山寨戰斗到只剩最后一滴血。
那一劍刺出后,他終于徹底解脫。
葉云手指捏住劍尖,拔出,扔遠,拂落少年身上的碎冰和積雪,臉色突然變得比雪地上躺著的那個死士的臉色還要難看。他記得當年,正是自己領著這個少年上了“中間小榭”,進去的時候還是一位熱血少年,出來時,已成了山寨里新的死士。他也記得當時憐楚跪在他腳前如何哀求,幾乎把喉嚨都哭得嘶啞,但他還是無動于衷,只留下冰冷的一句便下了樓:這是族長的意思,也是你們的命,怨不得人。
看到對方居然從雪地里翻出一具死尸,四位刀劍手均是驚駭莫名。他們已認出來,那躺在雪里的死尸就是十幾天前二姑爺從念奴山寨帶回來的其中一名死士!
關于那場叛亂,王爺有意向外封鎖了消息,就連他們這些府里的下人也只隱約聽說穆蘭梟和他的胞姐一起逃走了,而且還帶走了二小姐的尸首。卻不料,原來在這里遭到了王府的圍殺。
只找到了一具尸首,那其它人呢?都埋在了這厚厚的積雪之下?
四個刀劍手打量著小雪坡,卻只在心里各自好奇,不敢有所行動,等著中心的那個青衣劍客發話。葉云苦著臉,手里的積雪被他握成冰渣,身子卻似被凍僵了一般,許久不發一言。
一個較老練的刀客似乎看出了端倪,他盯著自己手里的鐵鍬,立刻明白過來。“葉爺是要我們把他埋了么?”
“就地埋了吧。”葉云說了一句,站起來,面目蒼涼。
刀劍手見他發話,說干就干,就在那個少年的尸體旁,撥開積雪,開始動起土來。四個人均是身精體壯的好手,不到半個時辰,一個半人深的土坑就已挖成。
兩人抬起少年的尸體,小心放進土坑,將移位的斷肢重新擺正,埋土,填墳,動作利落。
“不立塊牌么?”發話的還是較年長那位。
“不用。”葉云繼續翻檢著其它地方的積雪,回頭說了一句。停下手,山風貫體,他望向遠方的眼神茫然而疲憊。
飛鷂已將帝都的情況帶回山寨,師兄很快就會派出“侍神女官”過來,而要將唐潛制作成死士,憐楚已是唯一有這能力的人。所以,他要趕在憐楚到來之前,將這少年的后事先處理好。若讓她親手來做這些,他怕她會受不了,甚至,以她的性格,他怕她會……
葉云低頭嘆一口氣,幾年來,他總勸她要看開些,可結果總是適得其反。
牌也不用立了,她找不到更好,找不到,或許就不會太過哀痛。
“將墳頭填平,之前是什么樣子,還是什么樣子。”他說了一句,又繼續去翻檢積雪。穆蘭梟一共帶走兩個,這積雪下,還躺著另一位死士。
只要是為念奴山寨的事業流過血的,都是勇士。他們生前就受著非人般的對待,不得解脫,死后,總要給他們一片安寧之所。
葉云的劍尖挑起一塊雪渣,又是一張慘青色的臉!心臟被洞穿,他身下那層火紅的楓葉被他胸口流出的血染黑,詭異無比。
他不忍去看,起身收劍,“這里還有一個,另外找個地方埋了吧。”
…………
趙玉珠說的一點也不錯,唐潛躺在她的床上,至今也沒有醒來。
這幾天,沒有人比唐素琴更忙,忙得連自己父親已好幾天沒有歸家,她都沒有發現。
自上次將石亭拆毀后,這位一向溫厚的唐家小姐終于一反常態,不僅沒有就此消停,反而變本加厲,也不經柳千葉的允許,就一把闖進穆蘭筱以前的房間,將所見之物統統砸個稀爛。碗具、瓷器等運出王府丟進大河里。桌柜、茶幾、還有那架木輪椅、甚至是睡過的床全部砸毀,劈碎了,命人搬到后院的空地壘成一堆,然后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尊夫人倒也真是有趣。”看著隔墻后院子里升起來的火光,并排站立的兩位劍客,其中一位打趣。
“哦?”柳千葉不解其意,同樣看著那一躥而起的火勢。
葉云笑笑道:“我們南方有個習俗,人死了要將她生前所穿、所用之物焚化,這樣她去了陰界還會用得著。尊夫人想的比你周到啊,想必是擔心阿筱姑娘行動不便,連那架木輪椅也一并燒給她了。”
柳千葉也跟著扯了扯嘴唇,但這個笑容實在隱藏了他說不盡的情感在里面。
“柳護院,有人拜府。”兩個男人正在階前說著最不好笑的笑話,一個小子上前稟報。
柳千葉道:“什么人?”
來人道:“一個女人,她自報是您請來的客人。”
女人?兩位劍客相互對視了一眼,不等柳千葉反應過來,葉云已經搶過報信人身側,朝著王府的大門方向大步奔去。
他猜得果然沒錯。
“你來了,”葉云看著馬車里下來的人,隔著石階,喚了一聲。
“嗯。”來的人淡淡應了一聲,日光照射下,她的臉顯得蒼白無比,像是常年未見過陽光似的。手里擱著一只方形石匣子,是用上好的黑瑪瑙石制成。
“憐楚姑娘是客,遠道而來,想必已累了,快進府休息。”隨后趕來的柳千葉打量了她一翻,也不多細問,擺了擺手,請客入門。
“不用了,”然而,女子卻斷然回絕了這樣的邀請,“我們族長都已交待過,我來是來辦事情的,不是來休息的。”
柳千葉皺眉,女子這樣的態度顯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回頭看向葉云。
葉云的臉上顯然有些不自在,卻走到女子身邊,柔聲道:“憐楚,我已在信里請明族長,不管這次成功與否,都已是最后一次,這一次回去,你就可以退下‘中間小榭’了。”
“哈,退下‘中間小榭’。”女子卻莫名地笑了笑,手指觸摸著手臂上的那只石匣,搖頭,“不,這次過后,我不會再回去了。”
葉云錯愕,看著她篤定的目光,片刻后,轉口,“好,也好,無論你想去哪里,念奴山寨給你的,都將足夠你下輩子衣食無憂。”他雖然這樣說,其實又何償不知道,這個女人所失去的,已遠遠不是金錢所能彌補。
但除了金錢,他實在已想不出還能給她什么。他想給點別的,可她顯然不要。
女子這次連笑都不屑一笑,或許“中間小榭”不見天日的時光已使她早已忘了笑的滋味。她斂了斂眉,話語仿佛沒有溫度一般。“人在哪里?不要浪費時間了吧!”
一行人于是直奔飄香樓而去。柳千葉帶路在前面,想起這個舉止頗為怪異的女子,連他都不禁嘆息。
——聽葉云說她叫顧憐楚。
“顧影自媚,窺鏡自憐。”柳千葉在心里低語,默然搖頭。“這不是一個好名字啊。”
…………
黑蛇不足兩尺來長,但似乎對人血有著天生的嗜性,一刻鐘過去,還沒有要松口的意思。
毒牙插進唐潛的血管,血便自他手腕處的破口汩汩流出,一滴不漏地被黑蛇吸干,成為它的美餐。隨著唐潛的手臂由紅潤慢慢失色,變成米白,原本只有二指粗大的黑蛇也漸漸變圓、變粗。
在場的人都屏住呼吸,不出一言,唯有坐在床邊的顧憐楚的表情是輕松而快意的,仿佛是在向眾人炫耀著她的絕技一般。
又一刻鐘過去,破口處流出的血一點點減少,唐潛手臂上的血管也漸漸透明,變細,然后消失不見。就在這時,黑蛇似乎能感應到一般,一股蛇毒突然自它的牙齒注入那個破口,侵入血脈。瞬間,所有人都看到,有一根可怕的黑線仿佛活了一般,從那個破口處開始,沿著唐潛手臂上的血脈開始一寸一寸蔓延,轉瞬已在他的手臂上形成一張密布的黑網。黑網透過他的肩頭,繼續向唐潛身體的其它部位移動。
“天啊,這太可怕了。”一向下手狠辣的趙玉珠都有點不敢相信,低呼。“這,這還有救么?”
柳千葉和葉云都呡緊嘴,不發一言。顧憐楚回過頭,看著她淡淡道:“他現在就已死了,你說還有救么?”話語里得意與厭惡夾雜,她說完這句時,柳千葉的心卻是一沉,眼神終于黯淡下去。
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但只要一想到他的妻子得知這個消息后的樣子,他的心總是一陣刺痛。
柳千葉干脆走開,背對著這邊懶得去看——不管怎樣,他只希望到時候他的妻子能承受住這一切。
他身后,黑色已蔓延到唐潛的心口,從四面八方向中心的那一點處匯集,慢慢靠近。可怖的黑網覆蓋全身,此時看上去,唐潛整個人就像是剛從墨池里撈出來的一般,但那條黑蛇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牙尖上繼續釋放著毒素。顧憐楚卻死死地盯著床上男子胸口的那一點,眼睛瞬也不瞬,計算著時機。
終于,等最后一絲黑絲也匯集后,她一拂手,黑蛇自唐潛的手臂上被她打開,像一根木柱一樣,直直滾落地面幾米遠才停下,一動不動。
顧憐楚接著刺破左手的食指,血自她的指尖滴入唐潛尚未愈合的傷口,那鮮紅的血液恍如久旱之后滴入沙丘的雨水一般,轉瞬隱干不見。但隨著女子放血越來越多,唐潛的身體也已經開始發生變化,漸漸地又開始恢復了一絲絲紅潤,黑色與紅色開始夾雜,隱約不定,手臂居然陣紅陣黑起來。
葉云知道,這是“侍神女官”的血和那條黑蛇的毒素在唐潛的體內起了反應。女官與她們自己養的黑蛇氣意相通,當黑蛇的毒素與她們的血在唐潛的體內完全融合,流行于其血脈之內時,唐潛胸腔里那顆已停止跳動的心臟又會恢復活力,原本被放干血的唐潛便會“活”過來了。
但他同樣明白,死士的制作絕非看上去這么簡單。從現在起,這樣的“滴血還魂”需要每隔一個時辰進行一次,一共還需要八次。
“憐楚,先休息一下。”女子臉色已有點發白,想著接下來還有八次這樣的放血,葉云上前,用早已準備好的細布條在女子食指的第一個關節附近扎緊,以免在下一次放血前,女子本就有些枯竭的血白白流失。
她也不阻止他,只看著眼前的男子為自己小心地包扎著,低語嘲語道:“血流干了最好,我給了這些死士新的血液,給了他們生命,他們就要流盡最后一滴血,用他們的生命來回報。同樣的,我的命是老族長救的,這份債,只有我的血流干了,才還得清……”
她的話說的輕松,但葉云聽了卻錐心般的痛,“你不要這樣想,老族長都已經死了,師兄也已經答應了還你自由,你完成這次任務,就不再欠念奴山寨任何。”
“自由?”他看向她的眼神悲憫,她卻只笑笑,突然想起了那個少年。
她想起他剛來寨子時,她還不是現在的“侍神女官”,少年也還沒有成為念奴山寨最頂級的殺手。但那時候,老族長已經開始讓她學著養蛇了,那時候為了讓她更快的與那些蛇達成默契,她無論到哪里身上都帶著蛇,或者搭在肩頭,戓者纏在腰上,捧在手里。結果自然是把人都嚇跑,整個寨子里沒有一個人敢靠近她,更別說是和她一起玩耍。
還好,沒人和她玩,她就會追著他們玩。她那時每次抓著自己養的小蛇,然后追著一群比她高一個頭的大個子男孩滿寨子跑,跑不贏,就放蛇去追。
以前她覺得大家都怕她讓她很苦惱,后來,別的孩子越怕她,她就玩的越開心。
每個孩子都有他自己玩耍的方式,任何人都無法阻止一個孩子尋找快樂。
這種比老鷹捉小雞更真實,更刺激的游戲確實讓她獲得了很多快樂,她也一直很享受這種獲得快樂的方式。
直到有一天,出現了一個不怕她的少年。
“你不怕我的蛇么?”女孩問少年。
“你都不怕,我堂堂男子漢為什么要怕?”少年反駁,很有不滿,然后,仿佛急于向對方證明,他壯著膽子,伸出手去摸對方手上的那條小蛇。
結果,可想而知。
“哎呀,你不是說不怕蛇的么?”
“我哪里知道你的蛇真的咬人……”
幸好,那時候她養的蛇還沒有毒,也幸好,他一點也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后來,他們就成了朋友,一起尋找快樂。
以前是她一個人追著那群孩子跑,后來,他們兩個人一起追。
她認為那就是快樂,那就是自由。如今那個少年不在了,還要自由作什么?她搖頭,“不需要了,”
葉云沉默,很奇怪,在這個女人面前,他經常選擇沉默。大概,他不是無力反駁,而是不忍反駁。
“看著沙漏吧,還有八次,別錯了時辰。”顧憐楚低眉信口,淡淡吩咐一句。
葉云點頭應承,許久后轉眼向旁邊的柳千葉,走了過去,問道:“太師府那邊情況如何?”
“趙鐵鶴身邊早已有我們的人,你放心,很快我們就會有機會下手。”柳千葉緊了緊劍柄,布滿陰霾的眼里終于顯出一絲得色。
葉云微微點頭,仿佛早已預料到一般。“柳護院辦事的能力,從來都讓人放心。”十幾年來,趙唐兩家勢力,在趙家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唐王府依然能保全至今,相安無事,葉云無法否認,這一半的功勞,不得不歸結于眼前這位武智雙全、號稱第一的劍客。
況且唐王府為了這一戰,已準備了六七年了,按理說,他實在已不必過多擔心。
“只不過,”他凝眉看向對方,出于保險考慮,還是試探著問一句:“這一次我們的目標可不只趙鐵鶴一人,”
“我知道。”柳千葉搶口,不以為意。“但主要目標卻總是趙鐵鶴,而對于趙寒煙,”柳千葉笑笑,回頭看著對方:“在這之前,唐王府已有不下十次的機會可以將她狙殺在宮門外。”
葉云詫道:“你說趙寒煙經常出宮?”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柳千葉只展展眉,沒有多說,深邃的眸子望向窗外。
窗外銀裝素裹,他的眸子里卻蒼涼如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