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

 “你跟我來。”陰暗中那人的發話不允人拒絕。

 輕云隨他往前方群山而去，地上留下慕儀孤寂的尸體。輕云身影一消失，慕容乜便顯身于另一處幽暗。他不敢跟隨輕云，只能抬頭仰望峻嶺。

 那人走得極快，一路上只留下幾片云裳的殘影。輕云咬牙緊隨，跳、縱、升、踮。傷在肺腑，每一個動作都隱隱牽動傷痛，但相比身體的傷楚，輕云心里的傷更痛。

 那人最后定格于高山之顛，背負雙手，不知高看蒼穹還是在俯視眾生。云裳輕曳在光線的照耀下折射精工細作的銀線圖騰。

 “功力又精進了。”他的語氣平和下來，“我前邊心煩，力道大了些。”

 “國主此來暗部有何見教？”

 利國主頓了頓，道：“逸云，你身為王族，享有無上尊榮也擔著奉國的責任。這些年你做得很好，好到我現在都難以啟齒……靖明我已封他為親王，而你作為我最重視的幼弟，迄今都沒有封賜。你什么都不要，我卻要問你借一樣東西，這樣想來，我的心都快碎了。”

 “國主要什么？”輕云握緊匕首。

 利國主長嘆一聲：“你的神格。”

 輕云卻似放下心中沉石，淡淡一聲“好”字，匕首尖鋒已指向自己額頭。

 “等等！”

 輕云停下手來。

 “你不問為什么嗎？我要你的神格做什么？”

 “你是我利國國主，不過問我要神格，我可以給你。”

 利國主的身軀似僵硬。“失了神格便失了王族的身份廢了一身修為。你難道不在乎？”

 輕云道：“我天賦平庸，已無再進一重的可能。沒什么可惜。你要，我給得起便給了。”

 利國主搖了搖頭，恨下心道：“其實未必一定要借用你的神格，只要你肯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需要拿你神格……”

 “如果是那件事，請恕我不能應允。”輕云截斷，提高一度聲音，“我可以給你神格甚至我的命，只因你是白靖熙，利國的國主。但惟獨一事你知我寧死也不會允許它發生！”

 “不，不是那件事。”云裳鼓了起來，山頂上的空氣頓時壓抑。

 白靖熙沉沉道，“如果你還記得你是我白靖熙的王弟，如果你還知道你也姓白，如果你還當自己是白虎一脈的后裔，你就該助我一臂之力，把你所知有關蘊藍神醫的一切全盤托出。元利一戰不可避免，戰場上擁有蘊藍神醫意味著什么？你若不肯，我只有借用你的神格。”

 輕云從不在白靖熙面前說謊，即便說了也瞞不過去。當下他沉默。

 “元國長年征戰，國力早外強中干，七宿也去了三大主將，盡管如此，以利目前的軍力對上元軍也討不到好。”白靖熙轉低了聲音道，“但是，如果蘊藍醫術為我所用，戰場上我軍的傷亡可降至最低。你的抉擇可助我利軍打贏這場戰役，可使我利人少受親人陣亡之苦。藍伯九與你非親非故，那水姓女娃你喜歡我可賜她白姓正了她的名分，讓她成為你真正的女兒。”

 “縱然你不喜有些王族的作為，厭惡于我，但你到底是我利人，白虎神族的利益高于一切。我實在想不出你沉默的緣故。”

 輕云緩緩曲膝跪下。

 白靖熙轉過身，若非面上細紋條條，乍看上去只比輕云年長幾歲。他的眼眉傳承了利國王族的秀麗，修長入鬢的眉，丹鳳斜長，比輕云多了陰柔，還有一股隱隱的狠勁。

 輕云沒有抬頭望他，也知他現在的神情。白靖熙有很多張臉，輕云見得最多也最全。

 白靖熙輕嘆道：“你跪我因為我是你的王。你跪我不是跪我。你的手上拿著匕首，想必一個不如意你就會將匕首刺入胸膛。”

 “是的。”輕云沒有否認。

 “其實我不想要你的神格，更不要你的命。我只想你說話，告訴我實話。”白靖熙向輕云走來，輕云下意識的一顫。

 白靖熙伸出一手，異常白皙的手，指甲修得整齊。那手抬起輕云的下巴。

 “當年白夜失了神格成了瞎子，再看不見四國最俊美的國主。而你，我的王弟，你不在乎失明，也不在乎看不見世間的美好……”

 輕云偏過頭去。“世間美好太少，多的是齷齪。”

 白靖熙一指微微一動，輕云立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 “是啊，什么都不看。可是瞎了就什么都看不見嗎？”白靖熙嘆道，“你不在乎，因為你就是這世間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 輕云閉上雙眼。白靖熙眼中含恨，他已明了輕云的選擇。

 “你棄我我已接受，但你舍我王族棄我利國，為的是什么？”白靖熙的指頭突然變化，原本修剪的平整指甲暴長半寸，深深嵌入輕云的肌膚，鮮血順勢而淌，染紅了指頭。

 輕云悶聲道：“得蘊藍者得天下，連我都不敢忘國主你也不會忘記。蘊藍滅了，最后的一位神醫卻早在你的掌心。不說藍伯九吧，更早暗部偷襲蘊藍神醫府又為的是那般？叫我如何信你沒有青乙頤的野心？”

 白靖熙手中加了份力，嘴上迸出字來：“夠了！”他身上泛起白光，越來越多的白光卻不是明亮的而是濃重的灰白。片刻后，白光放射而出，籠罩住山頂。白靖熙換了輕巧的語氣：“死心眼！”

 輕云閉嘴，下巴被抬高幾分。

 “最后看我一眼……罷了……”白靖熙吟道，“天之四靈，以正四方……”

 輕云渾身一震，他知道白靖熙為什么要他的神格了。額頭上一點刺痛，隨后痛越擴越深，仿佛被鉆開了一個血洞。輕云咬牙忍著。

 白靖熙不是卜師，不修卜力，要開讖語就得借助強大的輔助外力。這外力沒有比一個身具一流高手修為的利國王族的神格更合適的了，而縱觀整個利國王族，有這實力的且是白靖熙認為幫不上他的人，非輕云莫屬。事實上輕云不是幫不上他，是壓根不肯幫。

 “終焉之志，窮通不疑。”

 痛到極至，痛反而削弱。輕云只覺得額頭一輕，溫熱的液體淌了滿面，渾身力量倏然離體。

 白靖熙放了手，失聲道：“怎么會這樣？為什么這樣？”

 輕云抹了下血臉，忽然驚駭地發現，他并未失明！他還能看得見！白靖熙掌中帶血的白色長菱是他的神格，神格散發異彩投影于前空，聚成慘然的白光屏，而屏上四行凝血暗字正是白靖熙開出的王者之讖——

 失語者云也

 蛀國者熙也

 逆天者邪也

 利之于四國，腳石

 “蛀國……腳石……”白靖熙面孔猙獰，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驚狂之余，他眼角掃到邊上的輕云，血洗臉龐的輕云竟睜著迷惘的雙眼。

 白靖熙一手抓起輕云的衣領，提起他來，發瘋地看著那一雙同樣的丹鳳。對，正是這雙眼令他迷失過心神，令他矛盾于摧毀還是侵蝕。他要他的神格何嘗不是一種回避，世上少了這雙眼他就再無弱點，至少也令他面對他少了忌諱。但是，失了神格的他居然還好端端地睜著這雙眼。

 “你沒有瞎？你看到了？看到了讖語！”白靖熙失態之下，王者之讖黯然消失，輕云恢復之前的平靜轉而凝視白靖熙。

 “你在看我？你在看我！”白靖熙吼叫了幾聲，忽然轉了悲傷的語氣，“你終于又正眼看我了。”

 輕云鎮定下來，失去神格后的他傷勢惡化，痛在肺腑痛在額頭。他微微地皺眉，白靖熙就注意到了。

 “你怎么了？你說話！白逸云你給我說話啊！”白靖熙驚慌起來。

 輕云嘴角一動，而后搖了搖頭。

 “失語者云。”白靖熙放開輕云，頹唐地退后一步。他已然想到那句王者之讖，失了神格的輕云沒有瞎，他啞了。小一改變了輕云的五海，使他失神格不盲而改毀了口語。

 白靖熙神色恍惚地望了輕云許久，忽然撕開自己衣襟，在輕云的驚懼之中，他手握輕云的神格刺入自己胸膛。

 “不要看！”白靖熙低低道，輕云立時閉上雙目。

 “嘶”一聲輕響，輕云知道白靖熙取了靈海之血，但輕云沒有絲毫感激。王者總是這樣，以為傷害是可以彌補的，以為罪孽是可以道歉的。

 輕云的下巴再次被白靖熙抬起，沾染王者之血的神格扎回了他的額頭。輕云不禁顫抖起來，這痛竟比之前更劇，隨著神格的回歸，被抽離的力量仿佛回來了一部分，卻異常的不合靈脈。

 白靖熙一推手，手掌緊貼輕云額頭，神格完全沒入。一瞬間痛楚順著血脈席卷全身，輕云張大嘴，搖晃了下身子，暈了過去。他倒在地上，手里還牢牢地握著那把匕首。

 ###

 在臭球的開路下，五位少年回到了已成廢墟的藍閣。所經之處，暗部人人都對臭球側目。五人深覺不安，二旁站立的人太多，不似夾道歡迎更像嚴陣以待。

 傀其多極其厚臉地詢問一位琉璃殿少女：“這是怎么啦？今天什么日子大家都出來曬太陽？”回答他的是一個白眼。

 幾個白眼下來，蕭也冷冷道：“別問了，浪費時間。回去就知道了。”

 傀其多乘機解釋之前他棄三人而去的原因，但三人只聽并不搭話。三人能理解不代表他們能接受。只有蕭也想到，傀其多跳下逍遙殿橫梁后也建議過讓他們先逃，是他們沒聽他的話，才有了后面的一出。

 白重牧走在臭球邊上，嘴角浮現一絲笑容，當他看見被軍士包圍的藍閣的殘木頹垣，這笑容便更加清晰。

 軒轅昴和畢梨鈺怔了怔，神獸飛虎的出現太意外了。而據軒轅昴所知，這只叫臭球的神獸正是出生時被確定不可能成長為飛虎才被國主賜于靖明親王的。

 在他們身后的小一等人亦無比震驚，特別是白錦煙，她喃喃道：“這是我的臭球嗎？”

 藍伯九恢復神色，正估量遠處那四個衣裳襤褸的少年傷勢，卻聽邊上小一對白錦煙道：“白姐姐，我們幫阿牛哥先包上傷。”

 白錦煙一呆，隨后便行動了起來。她心下明白，阿牛的傷早好了，但不該問的她不會問。

 掩蓋了阿牛自愈的三處傷口，傀其多他們到了靈力球下。臭球見到白錦煙格外興奮，在靈力球邊上歡蹦亂跳。白錦煙連忙道：“乖臭球，別碰到這個藍色的球！”回頭望藍伯九，后者點頭道，“我們下去吧！”

 阿牛一手抱起小一，另一手攬住白錦煙的腰肢，白錦煙面色一紅。忽然靈力球變了色，一瞬深藍之后，藍光向四方彈射。小改扶著藍伯九輕飄飄地落到地上，白錦煙只覺身子一輕，而后雙腳就踏上了地面。再往頭上看時，藍光變弱，變淺，最后化為無色。細細絲絲的雨飄下，壓住了藍閣最后的塵囂，打濕了一年多來所有在藍閣學習訓練的少年們的心。

 藍閣不復存在，只有較遠處的草藥棚留了一半。廢墟碎木埋葬的不僅是所有的書籍筆記，還有少年們心中一分珍貴的情感。

 這就是奎生說的很冷的冬季？小一望了下正凝視自己若有所思的軒轅昴，望了下幫眾少治傷的白錦煙和小改，最后看到背過身去的白重牧，她確實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

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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