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得罪不起的人
- 盛世巾幗
- 葉書玄
- 3301字
- 2019-01-05 00:01:00
這一路從京城騎馬疾馳赴邊,見過滿是朱門大戶的大城,翻越過連綿不絕的蒼翠山嶺,也見過波濤洶涌的沙河后的血色戈壁與漫漫草原。
短短三日,抵達(dá)邊關(guān)的那一刻,看著邊陲古城外如血的殘陽,我心底竟升起了一種隔世之感。
北戎的騎兵正在攻城。
嘶吼與刀戟碰撞之聲不絕于耳,破城時的巨大圓木被棄在城門的甬道外,天朝士卒手執(zhí)兵刃抗擊著北戎騎兵的鐵蹄。鮮血將黃土染成了駭人的黑褐色,胡馬的鐵蹄踏在血肉上,在戰(zhàn)場上橫沖直撞。
戰(zhàn)況慘烈。
谷陽的偏將拖著一只受傷的胳膊站在我身前,顯然是剛從城門口回來。
“將軍!”
中年男人粗厲沙啞的嗓音將我從愣神中喊了回來。
“絆馬索呢?”
我沒有看他,只盯著鮮血四濺的城門口,腦子像冰雹落在石頭上瞬間炸開那樣冷靜。
偏將咬碎了一口銀牙,聲音顫抖:“北戎人撞開城門后讓步兵打頭陣,末將等結(jié)陣應(yīng)戰(zhàn)時,他們忽然撤去,我們還沒來得及追擊,山丘下就沖出數(shù)百騎兵,絆馬索尚未布置就被沖散了。”
北戎人騎兵強悍,絆馬索必須提前布置。若是在已經(jīng)對上騎兵之后再拿出絆馬索,持絆馬索的士兵反而會被馬的沖力帶倒,喪生鐵蹄。
這樣騎兵與步兵的混戰(zhàn),弓箭難以派上用場。以血肉之軀抵擋北戎蠻兵的鐵蹄,彭城的一萬將士能將他們堵在城門口,已是十分不易。
暉城也是這樣被破的嗎?可是暉城是一座實實在在的甕城,城門是谷陽的三倍重,城外還有護(hù)城河,怎么可能被這樣破城,騎兵又怎么可能長驅(qū)直入?
我聽得心驚,卻也沒空細(xì)想。這樣下去彭城士兵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上斬馬刀,選二十名身手矯健的勇士,隨我殺入敵陣,你們趁機布置絆馬索!”
我當(dāng)機立斷,翻身上馬,提刀沖了出去。
馬嘶陣陣,殘陽如血,戈戟交錯,喊殺聲不絕于耳,斷肢殘骸隨地可見。
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了幾月前黃沙漫天的崇銘關(guān)。
暴躁的老馬,生銹的鐵劍,眼花耳聾的女將軍坐在失控的馬上沖向敵軍。
那時候我,是什么心情?
記憶渺遠(yuǎn)而清晰,莫名的情緒幾乎將我溺死。
忽然,一陣破空聲貼著我的耳朵響起,我的身子下意識后傾,習(xí)武多年的本能讓我堪堪躲過了那柄染血長刀的襲擊。待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手中的斬馬刀已刺入身前北戎蠻兵的胸腹。
胡馬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那人的尸體仰躺在地上,死相猙獰。
他的鮮血還在往外噴,染紅了馬蹄。
我不禁頭皮發(fā)麻,腦子卻前所未有地清醒。血腥味兒令人作嘔,卻又似乎激發(fā)了我體內(nèi)的某種東西。
直到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我到底屬于哪里,應(yīng)該往何處去。
沈氏的兒郎,怎可因衰老而頹廢,怎可被外物亂心神!無論將來如何,自身如何,只要我沈淵立于戰(zhàn)場,就當(dāng)握緊染血寒刃,保我天朝寸土無遺!
二十勇士已集結(jié)完畢。他們手持?jǐn)伛R刀,腰背繃緊,蓄勢待發(fā)。
我舉刀長嘯,策馬沖出,揮刀斬下一顆蠻兵頭顱!
“天威軍的兒郎們,隨我,沖!”
一聲令下,二十將士策馬沖入戰(zhàn)場。
我將韁繩纏于手腕,策馬疾馳,內(nèi)力凝聚于刀,每一次揮斬都有千鈞之力。所過之處,北戎蠻兵人仰馬翻。
北戎蠻兵生于草原,弓馬嫻熟,谷陽守軍自是不能比。但打仗靠的并不僅僅是力,更在于“勢”。
殺勢一起,區(qū)區(qū)二十人的騎隊亦化身利刃,瞬間將北戎騎陣撕開一個口子。
殘陽已盡,血腥味如烈酒封喉。
我已然麻木,不知道自己到底揮了多少次刀,斬了多少人頭。我只知道,在最后一個北戎鐵騎被絆馬索制服的時候,我干涸的經(jīng)脈里已擠不出半絲內(nèi)力。
偏將站在我的馬前匯報軍情。我耳鳴得厲害,實在聽不清他說了什么,只強撐著吩咐他領(lǐng)人將城門修一下,謹(jǐn)防北戎人再來偷襲,然后要了桶洗澡水。
影子在洗澡水里加了些溫養(yǎng)經(jīng)脈的藥材,站在屏風(fēng)后等我發(fā)話。他一向不會多問。
“之前囑咐你的事可查清楚了?”我泡在水里,感受著干涸的經(jīng)脈在藥汁作用下的細(xì)密疼痛。
“查出了一部分,”他道,“荀明在谷陽任先鋒,昨日辰時領(lǐng)了一隊斥候出城探查敵情。”
“還沒回來?”
“沒有。”
“我知道了。”事情果然沒有那么簡單。我輕嘆了一口氣:“還有別的嗎?”
“北戎人封鎖了一線谷,屬下等無法聯(lián)系上北方三城的探子。”
“用海東青也聯(lián)系不上?”
“是。”影子的聲音依舊冰冷無波。
我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暉城的情況恐怕比想象中的更加嚴(yán)重。可惜想再多也于事無補,探查不到消息,任何推測都是在抓瞎。
“你探清楚荀明的去向,準(zhǔn)備一下,明日隨我出城。”我屏風(fēng)后的人影,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氣。
我可能真的忘了很多東西。作為一個將軍,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役我竟只記得一個消息
——荀老將軍獨孫荀明,陣亡。
洗完澡,偏將來匯報了一次軍情。援軍明晨就能抵達(dá),其中四萬直接入谷陽,余下六萬在距谷陽二十里的衛(wèi)城待命。
“下去讓弟兄們好好休整,暉城是肯定要奪回來的。”我拍了拍偏將的肩,將他送到門口。
或許是真的累了,這一夜我睡得很安穩(wěn),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醒的時候夜色還很濃,但院子里已經(jīng)積了一層不算薄的雪。塞北的八月總是這樣,大雪說下就下了。我立刻叫來了谷陽的司徒(這里指天朝軍隊后勤官,非歷史上的司徒)。
“這冬的棉衣發(fā)下去了嗎?”我問。
這王司徒也不知是木訥還是別的,進(jìn)門半天了一直面無表情,吶吶地答了句“發(fā)了的”,然后就不說話了。
我原本還想關(guān)心一下將士們的生活,但見他這死氣沉沉模樣也沒心情問了。客套了兩句他也沒接,只得讓他下去好好休息。
王司徒前腳剛走,后腳,本將住的這軍舍中就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小淵兒,幾月不見,想哥哥我沒?!”一個打扮得極其騷包的男人推門闖了進(jìn)來。
我微一側(cè)身,避開了這人妄圖伸上本將頭頂?shù)哪ёΓ@才得空對他細(xì)細(xì)打量。
他生得極好,一雙處處留情的桃花眼,唇角含笑,皮膚被塞北的驕陽打磨成了小麥色,一身湛青的衣裳,紋飾精致,講究得緊,腰間還掛了一連串的玉玨,弄得跟只花孔雀似的,身份應(yīng)當(dāng)不低。可惜我對他毫無印象。
原本見他穿得不錯我是打算與他好好說的,奈何這“花孔雀”一點兒也不安生,爪子執(zhí)著地要往本將腦瓜兒頂上摁。
于是這只“花孔雀”很快就慘叫了一聲。他扭著被我捏住的胳膊,連聲道:“痛痛……妹兒,哥錯了,嘶……哥錯了,你趕緊松手。”
我看著他的反應(yīng),松了手。心中疑惑卻更甚,影子怎么讓沒有內(nèi)力的陌生人直接闖進(jìn)了這里?
“花孔雀”傷疤尚未痊愈就忘了疼,揉著還掛著紅印的胳膊,“嘖”了一聲:“小淵兒,你下手也太狠了。”
“你是什么人?”我眉頭皺了起來。
他聞言白了我一眼:“裝不認(rèn)識有意思?”
我看著他那副與我十分熟稔的樣子,心里只有一句話:這人有病吧?
我扯了扯唇角,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打開門將他扔出了院子。
臉和雪地親密接觸的聲音總是沒那么悅耳的,他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才撐著身子爬起來:“呸!咳咳咳……沈淵,你瘋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冷眼看著他。
“花孔雀”被氣笑了:“我是誰?你他娘眼瞎?”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雪碴,“影子,你來告訴她我是誰。”
一個黑影瞬間出現(xiàn)在了院子中央。大約是影子有任務(wù)出去了,如今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是影二。
“嘖嘖,叫我做什么,多少年才能看到這么一回,”他松松散散地站著,被“花孔雀”危險地瞇眼看了一下之后才打了一個激靈,清了清嗓子,轉(zhuǎn)頭一本正經(jīng)地對著我,“咳咳,將軍,開玩笑得有個度,把曉先生惹生氣了對您也沒什么好處不是?”
“曉先生?”我微微皺眉,“我認(rèn)識這人?”
這下,影二的眼神也變了。他盯著我看了片刻,猶疑道:“你不會真不記得吧?”
“我他娘要是記得還問你干嘛?別扯來扯去半天都說不到點子上,你先告訴我,他是誰?”我有些煩躁。影二雖然看起來有些吊兒郎當(dāng),但并不是要捉弄人的性子,他說認(rèn)識,那么我與這“曉先生”以前必然有交集。可若是我以前和他真的很熟——
才過十五年,一個活生生的人,(長得還那么好看),我怎么可能半點印象都沒有?
“曉杖行、曉先生,當(dāng)初在軍營你們一直同吃同行,還義結(jié)金蘭,你真不記得了?”影二終于嚴(yán)肅起來了,上前幾步,將指尖搭上我的手腕。
他診了片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揣測道:“難道是之前中唐綺心的毒傷了腦子?”
我沒有說話,心里卻知道,我記不得曉杖行極有可能是因為自己曾死過一次。就說那個不要臉的判官不怎么靠譜!在我的記憶里,我入軍營后一直都是一個人。
天光稍有些明了,雪化時凌寒刺骨,院內(nèi)陷入了沉默。
第一個打破沉默的人是曉杖行。
“行,哥就信你失憶,”他狀似輕松地點點頭,然后瞪了我一眼,“等你記起來,這賬再慢慢算。”
看著他瞪眼之后唇角泛起的親切微笑,我忽然脊背一涼。這……我招惹的好像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