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已過去數日，經此一事后我對北府局勢，對這世道多了不少心憂警惕，不說是五步一匪，十步一盜，但如果沒有自保能力，那真是完全不適合出遠門，行遠路。可能在家守著一畝三分田過自己的小日子都是一種奢望，北府官方的掌控力實在是太弱了，我也不知問題的源頭出在了哪里。不知其他兩府情況如何，至少西月郡和西南郡的情況遠沒有如此糟糕。吃一塹長一智的我盡量選擇野地行路，遇到略有車馬行人的寬闊官道，我也會走上一段，但那種道窄人稀的官道，我就能避則避了。全賴白大哥酒興盎然時傳授的野外求生本領，我在實踐中學習，學習中實踐，越來越得心應手，即使全是風餐露宿也能從三天餓六頓到天天至少有一頓，偶爾還能吃個飽了。途中有機會采買補充物資的時候買了一塊白大哥提過的油布，這油布真是幫了我大忙，以前油紙傘見得多了，油布這東西搭篷子打地鋪真是野外過夜利器，不然還真不知要遭多少罪。

野外的生活大部分是痛苦和焦躁的，經常為了基本飲水進食需要而焦頭爛額，唯一能讓我感到略微開心的事情，是進入東風郡地界之后，村鎮密度明顯提高，此郡人口也愈發稠密，再也不用擔心來自于人的突發危險，我想你們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是的，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擔心攔路打劫的了，驛站也遇上了幾個，但我并沒有像上次卓春泥帶著我時一樣去租賃騾馬，我自有一番考量，內力初盈后的我急需身體機能的提升，一路上多用用輕功，既能練練肌肉，又能熟練技能，簡直是一舉兩得甚至多得，等我尋到了青虹派，還不知何時才能等到卓春泥，帶匹官馬不還，還得自己養著，實屬累贅。

按理說也應該到了，怎么還沒見到名門大派的一點蛛絲馬跡，咦，那前面好大的幾股黑煙，莫不是走水了，該不該避一避，怎么不見有人逃竄也未聽聞求救之聲，就算是燒殺搶掠也得有點動靜吧，還是再走近些看看，見機能救一兩個也符合俠義，我自詡怎么也算個小俠吧。等道路轉回，前方景象已盡入眼簾，原來是個村鎮市集，看這低矮土墻環抱，嚴格來說應該是個莊子，看上去并無起火之象，還隱約能看到不少人影，等愈發走近了，我頓時了然，那一根根冒著黑灰色煙霧的煙囪，有濃有淡，“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于耳，這分明是一個又一個的打鐵鋪子。等我走近了莊門牌坊，那三個頗有些村野之氣的粗糙大字“冶金莊”已經向我道明此地莊名。莊子的街道上滿是黑灰，倒是頗應莊名，路上人流頗為稠密，門市街道目之所及幾乎皆是鐵匠鋪兵器鋪，偶有一兩家衣食所需店鋪，看來這莊子是個產業集群兵器一條街，我略加思索，青虹派應該離此莊不遠了，青虹以劍法名聞天下，沒有青虹上哪找能供養這么多鐵匠鋪的地方，即使我猜錯了，從這些匠戶中也能問到點青虹的消息，焉有鑄劍的買劍的用劍的不知青虹的道理。

我存了一點小心思，若是直接尋家兵器鋪問，不買東西定招嫌，市儈的伙計掌柜嘴里想問出點真東西價錢低不了，尋個工坊找個打鐵師傅，能少點費用說不定還免了。打定主意找了家熄爐停煙的工坊，進了院墻，看見三個年紀不一的赤膊圍裙漢子正在備料分炭，挑了個看上去最為年長的就作了一揖：“這位大哥，初到貴寶地，諸事不詳，想向你打聽點兒事?！蹦菨h子其貌不揚，面不改色，語氣不大好：“小老弟要買家伙事兒上鋪子里買去，是沒長眼睛看不見嗎？這里只做不賣?！蔽铱从悬c難切入，于是伸手入包袱再往里尋摸錢袋摸出一小角銀子，托在掌中遞去“耽誤大哥發財了，幫大哥找補找補。”那漢子把黑乎乎的大手往圍裙上抹了抹，滿臉堆笑地從我手上捻走銀子眨眼便已不見“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方圓五里，不，方圓十里的事兒我都門兒清，找我準沒錯?！蔽也唤唤z淡不可察的哂笑：“敢問青虹劍派距此還有多遠，這冶金莊如此多匠戶，又是做的誰的生意？”

那漢子接銀子時就已從矮木墩子上起身，此時作著揖略微躬身站著回話：“小公子問的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兒，出了莊子往東風郡城方向官道走不到二里地，有個山道石牌坊，那整個山頭都是青虹劍派的地界，至于咱這兒莊子，那主要都是做青虹劍派的生意了，那青虹派門人不知凡幾，也把咱莊子帶得蜚聲在外，所以不少江湖客也遠道而來買點趁手家伙，對了咱菜刀農具啥的也做的，兵器也不能老壞不是，那不是顯得咱們手藝差嗎，你說是不小公子？”聽到青虹派果然已是近在咫尺，我心中一喜。這個莊子因劍派而興，這是不是江湖野聞中毒花毒草五步之內必有解藥的道理，共生互利，是不是又可以用來闡釋以前書里看到的“孤陰不長，獨陽不生”的道理？真是又長見識了，既然已近在眼前，那就一鼓作氣直奔蘇老而去，吃蘇老的大戶去。于是我又開口道：“庫房可否借我一用？遠來風塵仆仆，換件衣裳?！蹦菨h子身子一側伸手相引：“小公子還真講究，一院都是大男人還這么害臊，比咱們臭干活的文雅多了?！?

我也懶得在意他這不知是擠兌還是不會說話的拙劣奉承，略一抬手謝過后就去敞開門的庫房尋了處能下腳的地換上了卓春泥那套華貴白衣，他這套衣服我在做工的那段時日早就已重新漿洗過，行頭一換就是差了塊寶玉和頭飾，一抬腳發現還差了雙好鞋子，不然一身齊全就算不用照鏡子也知道那定是吸睛亮眼得很。我邁步走出庫房，先前和我搭話那漢子更是熱情異常：“小公子這衣衫一換真是貴氣逼人，俊俏得很吶，我剛剛定是被炭灰迷了眼，沒看出小公子的不凡來，莫怪莫怪?！焙寐犜捳l不愛聽，但半敬銀子半敬羅衣的恭維話我是決計不會多出賞錢的，我酒樓里掙點錢容易么我，我左手側過臉擺了擺手以示道別，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墻。

莊子不大，這頭走到那頭有多遠一眼可見，腦子里念頭一跳，突然想起來修建在山上的門派會不會大都帶有清修苦修的習慣，不然取幽之意不是白費了，山上或許沒酒喝也不一定，我這革囊可是飲空了許久了，先沽上它幾壺，免得到時候饞蟲犯了空自抓心撓肝。小小一莊也沒幾家酒肆，尋了一家就讓小二把革囊沽滿。看那小二接過就要拿酒提和酒漏子裝酒，我帶著疑惑趕緊兩指敲了敲柜臺：“作甚呢？也不問我買何種酒，價幾何，悶頭就往里懟，想坑人呢？”小二似乎頗為單純，也不發怒，疑惑地停手看著我：“客官，我們這兒就只有一種酒，莊戶都是打鐵的取了個好彩頭，叫‘千錘百煉’，你看咱店這最小的提子一提十五文，你這酒囊裝滿估計怎么也得二十提，你看可還行，行我就裝了？”我心想這一革囊酒也才三百來文，估計是些體力活重的壯漢喝的糙烈酒，罷了罷了聊勝于無，給小二點了點頭，就靜待裝滿付了錢把革囊斜挎上，這下沉甸甸可不能往腰上掛了，我可穿的不是白大哥那種獵戶裝，掛不了那么多零零碎碎。

買酒付賬的時候沒使銀子，剛好使出去三小串百文吊錢，沒花銀子就是省，還給我小減負擔。心里略顯開心步履輕快，感覺沒走幾步路就看到了那個高大的牌坊，牌坊做工極為精巧，沒有任何鳥獸花紋裝飾，點點青色給牌坊添了幾分歲月痕跡的同時更顯得整個牌坊渾然一體，仿佛是從土長出來的一般，一聯書“萬古長青執銳意”，一聯寫“千秋飛虹蘊寒光”，兩聯所用字體筆鋒尖利，一筆一劃似有劍氣撲面，鋒芒畢露，也可能是我先入為主的想象，正中“青虹”二字確是中正平和許多，粗厚飽滿，盡顯大派氣吞天下，海納百川之底蘊。石坊之后林蔭石階曲折綿延，一眼望不見頭，我欣賞完山門后就拾階而上，這臺階也是古意盡顯，每階皆可盡容一腳之長完全踏實，綠葉飄落加上青苔爬滿兩邊階沿，更讓此長階青上加翠，也不知這臺階修筑之時動用何等人力物力，是否為一代之人所能全竟之功，確副武林大派之名。

緩步登高而行，林葉縫隙間依稀可見的遠眺之景也愈顯豐富，待到行至一青石外延的天然大露臺，平整且無樹無草，我移步崖邊，將視線由近逐漸放遠，先是縱橫阡陌良田不識數，舢板小筏微若黑點散落水網之中，這棋盤經緯般工整的田畝，孕育出的是居中一同樣方正的雄城，四方城墻因距離難估準長度，但每一面都至少幾十里，這巍峨城墻拱衛的，卻是色調與城墻厚重肅穆完全不同的繁華盛景，恍惚間似乎能看到像是四道籬笆圍出一堆春筍，各類建筑競相爭高，都想成為最高大雄偉那座；又仿如我家鄉的當季野蕈，驚雷暴雨后的迅速拔高爭奇斗妍，都想成為大自然苗圃中的那朵奇葩。但這番逐競卻并未讓此城顯得過于參差，可能是限于工藝水平或者規約，除了一些類似塔、樓的特殊建筑外，其余大都停在了一個默契的高度，讓此城顯出了鱗次櫛比的美感，即使相距過遠看不清城中人流，我也能想象城內出車馬駢闐，行人如織的盛景。這就是東府第一城，亦是天下第一城，東風郡城。望此寬廣平原周遭山川形勝，被兩座蒼翠高山所夾，和我所在這座相對的，應該是高度相近的一座秀麗山峰，并非獨自聳立，和青虹一樣是個山峰群，以近平原處為主峰，素聞“青虹”“白練”兩派皆在東風郡，遙望相對，也不知是東風郡安定平穩的有利因素還是東府府主的煩憂之患，有這兩大門派壓著，無論何等雄主也得龍困淺灘吧，這就不是我該替他操心的了。

翠綠染目碧色徑，青藤古木水中影。千蟲萬植屏息聽，山野閑人林間行。伴隨著時有時無的鳥蟲之語，我看到了一道氣勢不凡的飛瀑自天而瀉，這哪是瀑布，分明是一銀龍縱躍而下，激蕩出一汪清波幽潭。看來這為表和白練派同氣連枝的名勝“白龍瀑”果然景如其名，天生石橋橫架其上，石橋上人為修筑的石欄和橋融為一體，絲毫不顯匠氣，古意并未有著斷層，我往側面走了幾步端詳正面，石欄中段有一扇屏，柔美字體“虹橋”點明了此橋名稱，據說雨霽初晴之時，此地常有彩虹出現，也是橫跨此瀑，屆時兩橋合一，人行于橋上如踏虹而過，虹橋才算真正活了過來，果然是別具匠心，巧思妙景。

行過虹橋之后沒多時，這段階石比先前更顯整潔，應該是有人定期掃拭，偶有臺階上能看見刀劍痕跡，雖然不甚顯眼已經淡不易察，但仍被處處細觀的我看見了，照此看來所謂正派砥柱也并非一蹴而就，少不了篳路藍縷的鋪墊。待到我看見了一古樸方亭，便知這是到了知客亭了，凡是占地略廣的門派廟宇，皆會有專門的輪崗弟子負責接客會面，也有提防身懷不軌之心宵小的作用。常聽酒樓中的江湖食客說，有不少門派喜歡設立類似“解劍池”的地方，讓來者解下兵器表示沒有敵意也避免在門內發生沖突，若是遇上一兩個性子愣想仗藝壓人的，這類地方也就會變成最容易發生口角斗毆的兇地。我此行并未攜帶兵器，應該不會有人為難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