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春泥并未多言,直接踮步前行,并無我想象中必須躬身按低身形的走法。但細看他落腳一點一停只以足尖點地,落地近乎悄然無聲。我試著模仿了幾步,有些費勁,而且不能堅持幾步,心念一動緩緩調動一絲丹田內力,附于足尖,和平時練輕功一個原理,只是釋放需緩而持久,果然一下子輕盈靈動,瀟灑自如。而且這樣即便遇到什么狀況可以很快發力移動躲藏。夜色把身穿黑衣的我們掩蓋得很好,快速走過這冰雕園,兩個因為踮腳拔高瘦長的黑影匆匆移動,我心里還覺得有點滑稽。也不知我倆是冰雕園里哪種奇怪的動物。這世上有這樣的動物或蟲子沒有?
冰雕園外是一道“回”形長廊,有個很小的中庭,卓春泥兩足一并一點,一個輕凌的空翻,沒聽見什么動靜就沒入到中庭一個小假山后面去了,我有點錯愕,心里嘟囔了一句:“就這么兩步,還要秀一下功夫。”我趕緊也踮步緊跟著走到假山后,這假山由兩部分組成,中間剛好有可容一人的開口,這個口子是東西方向,每日皆有晨光暮光相照,假山用的是不同的兩種石頭,寓意“陰陽割昏曉”,也是府里的一個人工刻意景致。知道這個還是今天宴前和卓春泥討論在府中所見他跟我說的,這地方在白天是決計藏不住人的,兩邊通透,但這個時辰,一人緊貼伏在一邊,看過來就跟石頭凸起一般,不會有什么異常。此時我和卓春泥面對面藏著,他一只手食指中指交替在石壁上有節奏點著,也不知他在弄什么,他不說話我也不好吭聲。
涼風不知拂過了幾陣,靜悄悄的院子終于有了聲響,有腳步聲從遠及近傳來。我仔細分辨,應是一行三人,腳步聲輕緩卻不雜亂,步調整齊,待到越來越近從我們邊上廊間路過之時,我更是屏住呼吸,本就側著腦袋貼著石壁,一望去果然是一行三人成列走過,間距一致,服飾統一深色,但夜黑辨不清具體是什么顏色,為首之人斜執一根白日所見的鑌鐵長棍,中間一人腰別兩把短匕,末尾那人身挎一把帶鞘雁翎刀,以手按住刀柄隨時可以出鞘。說來細致,實際上只是幾個眨眼的的工夫就已經走過。府主府的夜巡果然頗有門道,長、中、短;鈍,利,陰;棍、刀、匕。一行三人俱全,二人出手一人策應,或擒或殺,端的是利害。就算沒有交過手我也知道這一定很難纏。
人一走遠腳步聲完全消失后我總算舒了口大氣,卓春泥手指一勾扭頭讓我跟上他,還是踮步,但無疑節奏快了許多,輕功不那么好的我不免發出點小動靜,卓春泥似乎渾不在意,一味往前走著,行至一個廊邊轉折岔口,突然側身腳一蹬廊邊修的無欄的便凳,雙手一倒扣廊檐一個翻身就上了廊頂,自打出了客棧什么都是頭一回的我也趕緊有樣學樣,按著腦海里的想象也一蹬一扣一翻,差不多是像個餅拍在鍋里一樣人倒翻著拍在了廊頂上,好在我一慌之下還知道穩著點,聲響不是大得引人注意,胸口和下身倒是有點痛。還沒有準備起身,左踝就被人抓住,這下好了,我這張“餅”被人直接掀下“鍋”了。眼前場景變幻,被身子刮著廊頂拖拽了一段,親密接觸用身體體驗了一把廊頂的弧度,再被橫著一拽,就落下了廊頂,腳已被人放開,身形隨著慣性腳還沒著地,就止不住要往后跌,眼瞅就是個屁股著地,領口突然一緊被人凌空把住。不用看也知道是卓春泥嫌我手腳慢給我來了這么一出,我站穩之后他眉眼帶笑的松開手,再看我倆正在一叢竹邊,幾根竹子高低不一,但竹子畢竟是“四君子”之一,特別是有些品種具有傲寒的氣質,在這北府也能冠葉青茂,這叢竹子頂上剛好斜倚一叢伸至廊頂,這小花壇在墻角邊,著實隱蔽。
卓春泥終于輕聲開口:“你這傻子還想起身,段府難道不防著點飛檐走壁的,高處四方都有人盯梢,靠著這竹子茂了點沒人修還能趴著擋一下,你一起身也不怕被射成刺猬。這種笨同伙,你是想笑死我嗎?”露了怯我有點尷尬,但想想他這么拽我搞這么疼,還是有點來氣,“那你可以早點跟我說嘛,不用把我像個棍子一樣拖來拽去吧。對了,這里不會有人巡邏吧,說話安全嗎?”卓春泥轉過身去,背著手裝作一副高人姿態:“我不告訴你是因為這是機密,機密懂嗎?機密就是我這個賊頭知道你這個小賊不能知道。我也是為了鍛煉你隨機應變的能力,你卻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可悲啊。這里當然安全,下一崗夜巡到這個院子還需要兩寸香的時間。”跟卓春泥打交道久了也知道這小子年紀比我大其實跟我一個心性,所以我得用激將法激他,我很不屑地說:“吹呢你,剛才在那就看見你手敲啊敲點啊點的故弄玄虛,你不是說自打你上次潛進來以后就換了制度了嗎?你能算出來才是怪了。”
卓春泥一聽就馬上轉過身來,手都指在我眼前了,恨不得戳我的眼,氣呼呼地說:“你懂什么,上次為了研究怎么進段府,我夜夜都要來一趟,足足費了一個半月工夫,不知算了多少墨水,用了多少張紙,才算出來段府有十套巡邏路線,每套三種時辰變化,幾乎天天不重樣,我想根據段府的布局和各個要處,再變也肯定跳脫不出這十套了,所以剛剛我是在算那隊人還有多久到,根據這個時長我就能知道是哪一套了,你以為呢,這是大學問,一個名滿天下舉世無雙的梁上君子的學問!”我一本正經的回答:“哦~~~,這樣啊,嗯,大學問,一個采花賊的學問?!?
卓春泥用手背給我胸口來了個不輕不重警告意味的一拳,示威地揚了揚拳頭又走開了,我揉了揉今夜屢遭摧殘的胸口,繼續跟著他,談不上什么過關斬將,也稱不上什么陷阱重重,卓春泥也真不是靠吹的,有他這種“過來人”引路,基本沒有暴露的機會,我想即便是府里那兩位公子和那位小姐入了夜對自己家肯定也沒有卓春泥這么熟,該哪停,該哪拐,該哪藏,都在他掌控中,此時我們已來到一大院之外,這里是一個稍僻靜的墻根,卓春泥已是貼近耳語:“這里就是府庫所在,段北雄寶貴的收藏都在里面了,有兩道門都各有兩人把守,庫門前還有兩人,府庫后方墻邊還有一人,進去倒是有可能,但是沒幾個人知道庫里有個暗室,里面藏的才是最寶貴的,我上次來也不是來偷東西的。知道這個府庫但不知道怎么進暗室,而且要破解肯定不容易,很費工夫,我們在這偏偏耽擱不了多久?!蔽乙哺蕉^去:“梁上君子,那你說怎么辦,要不你先去偷偷那段小姐的心,然后讓她幫你把東西帶出來?”卓春泥又湊過來我耳邊輕聲回我:“放、你、的、狗、臭、屁,這算個鬼的主意,待會兒從后面翻進去,雖然后面那個武功肯定高些,但總比從門口突襲強,你在墻這邊守著,要是我失手了,你先貓一會兒,等他們開始亂搜的時候你原路回撤,溜之大吉,不要交手?!?
卓春泥剛拿定主意交代完,就聽見離我們最近那道門邊傳來聲音:“你來府庫做什么?”“別這么兇,我不進去,你幫忙遞個話,老爺要就寢了,勞煩讓金爺石爺等盞茶時間后過去他書房一趟,把書桌上那東西放庫里,說放深點。”“行了,知道了,你去吧。”“誒,是。”聽完這段對話的我倆愣了一下,然后我看向卓春泥,他一挑眉,然后又帶路領著我往另一個地方去了,才走過一個院子就到了,中間躲過了一次夜巡護衛,之后就來到府主書房門前,并無人把守,屋里燈也是黑的,看來段北雄已經離去,看四下無人卓春泥和我迅速推門閃身入屋,書房沒有上鎖,估計也是為了方便專人經常打掃,一般下人肯定也不敢私自進府主的書房,進了屋的卓春泥第一件事不是掌燈,而是擇了個側窗打開,我一下就想明白了,這樣跟我們一個方向來的人既看不到窗戶開著,如果有聲響我和卓春泥又能迅速跳窗逃跑。
卓春泥返身過來往桌上一攏,就一手抄起一個燈盞,一手掏出火折點上。火折收起,火苗躍動即將用光填滿這個屋子,卓春泥右手虛握一攏,內力一吐,火苗就被收縮到一個可以勉強照亮身周的程度。原來內力還有此妙用,我一時暗自稱奇,兩個人借著微光,向內屋摸索,就尋到了書桌,湊近細看,桌上放的不正是我們千里迢迢一路押送過來的匣子嗎?封條已經被拆開,我一手拿起盒子,“東西到手了,走吧,不然等會兒那什么金爺石爺就來了?!弊看耗嘁皇执钭∥业募?,“等等!這東西我們一路送了那么遠,還出了人命沾了血,到底是什么東西能讓段北雄都不放心親自派人來‘接’,你就不好奇這是什么?”我有點氣悶:“要看送來的路上你怎么不看,再說了出去安全了再看不行嗎?那倆高手來了你吃不下怎么辦?”卓春泥搖了搖頭:“東西不到地方私自開了,是違背道義的,何況蘇老雷明都在,一人違反了道義其他人也有責任,現在我們是受托來竊,有理由確認一下是不是正品,而且我從來不偷不明不白的東西,如果這個東西干系很大,我寧愿失手請罪,把這東西留這。”我第一次聽卓春泥說出這么正經的道理,明明感覺有些不對勁,但是說了做兄弟肯定要站同一戰線,尊重他的原則。
于是我只好在燈下把匣子啟開了,黃色絲帛往兩邊一掀,露出的卻是一塊扁平的青銅老虎,雕刻精美,即便是扁長狀也能顯出林中之王的風采,“啊,東府兵符,真的假的?”卓春泥也不顧籠燈了趕忙騰出手抄起看了看,他手搓了搓,“嗯,是真貨,仇大官人真是做了個大買賣,這兵符肯定跟他那東南郡守的舅舅離不了關系,但兵政分家,他舅舅又只是一郡之守,這里面肯定還有不少內容?!蔽铱此粫@一會不正經的語氣讓我有點拿捏不準,不禁發問:“聽書上說,這兵符是軍中最高信物,執符在手可以調動一府三郡兵馬是嗎?”卓春泥嘖嘖了兩聲:“那是當然,不然段北雄怎么會這么上心,這兵符是夏朝開國皇帝寶劍拆分所制,北府是熊形,南府蛟形,西府鳳形,現在熊虎聚首,肯定是要起兵戈了,我還想過點太平日子呢,肯定不能讓這東西留這了,我們得帶著去找仇大官人問個明白?!?
這不籠燈只是一會兒,馬上就生了變故,忽聞外面呼呼聲響,伴隨幾聲跺地移步之音,房門已被人重重推開,闖將進來的是兩位漢子,手執長柄宣花板斧,正是白日里第三道門前的護衛,即便是夜里也不輪班休息,原來這就是府庫門前那金爺和石爺。我和卓春泥被撞個現行,這兩頭“白熊精”也不像白日里見到蘇老那樣笑呵呵的了,本來就可怖的臉在本就不亮堂的光線下,更是黑的可怕,左邊那人聲如洪鐘:“把東西放下!”卓春泥把燈盞和匣子一起放在書桌上,雙手舉起,笑嘻嘻地:“好,好,好,放下,放下,我倆兄弟迷了路,二位大哥莫怪,我們馬上就走?!逼鋵嵲谕饷嬗新曧懙臅r候卓春泥已經把兵符連帶另一樣東西塞進了我后腰,只是他們進門的時候還裝作剛剛打開匣子的樣子。這時右邊那位漢子倒是大胳膊把斧子一杵,陰森森地笑著:“迷路能迷路到進了北府府主府書房還不讓人發覺,你倆也算是天下獨一號了,這等本事,不知是哪路豪杰,通個名號吧!”卓春泥頓時又一抖擻精神,清了清嗓子:“吾乃四通鏢局最有種的舵主‘晴空雷’雷明是也,這是我老家遠方堂弟,沒見過大宅子,帶他來轉轉。”
這下對面二人皆是哈哈大笑,笑歇后右邊那人又道:“小子有膽,敢開我倆的涮,你可知我倆是誰,你怕是沒聽過‘北熊王’手下‘碎金’、‘裂石’的厲害,想在我兄弟二人手上走脫,就得看看是我們手上的斧子硬,還是你倆兄弟的腦殼硬!”
兩邊動手幾乎是同時,卓春泥一聲“走!”直接喊懵了剛剛擺好架勢的我,我拔腿就往那窗邊跑,腦后破風聲響起也不管不顧了,縱身一撲出了窗外,總算是沒有被大板斧削了腦袋,屋中打斗聲叮叮砰砰之聲不絕,這兩位果然是剛猛路數碎金裂石般的硬功夫,卓春泥出手一并牽制兩人,定是他剛剛幫我攔住了那一斧子,不知他能撐多久,罩不罩得住,腦中各種義氣、道義、忍讓、友情、報仇、拖累的詞閃過,還是決定邊跑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