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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冷月如霜
  • 匪我思存
  • 5085字
  • 2013-08-02 23:17:16

歌伎舞罷,重又添酒。達(dá)爾汗王微微有些頭暈,怕是有幾分薄醺了。杯中之酒稱為“梨花白”,色如梨花,初飲如蜜,后勁濃醇,不知不覺就會上頭。達(dá)爾汗王喝慣了關(guān)外干脆爽辣的青稞酒,不想這樣淡甜的蜜水,也會醉人。此時微瞇著雙眼望去,舞伎的薄綃紗裾,如同流光的綺艷湖水,四處輕漾起華美的波榖。上苑華麗精美的無數(shù)樓臺,點綴在青山碧水之間,歌吹管弦之聲飄蕩在迷離的春雨綿綿里,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氣。

這樣的山水,怨不得會使人萎靡不振,達(dá)爾汗王想道。那位坐在西首席上的睿親王,一副懶漫疏散的樣子,仿佛于世間萬物皆沒有半分興致。天朝上國的親王,起居富貴,沒有半分豪強(qiáng)男兒之氣,不由得令一生飛沙走石、長于馬背的達(dá)爾汗王大起輕慢之意。倒是那位豫親王年紀(jì)雖輕,待人接物氣度高華,令人不敢小覷。

御舟漸近橋洞,垂虹橋下跪著數(shù)名內(nèi)官,并十?dāng)?shù)名女子,一色裊裊婷婷的鵝黃粉綠,十分醒目。皇帝見著,隨口問了身后侍立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趙有智,才知道原是選出來賜給達(dá)爾汗王的那十二名宮女,前去明月洲領(lǐng)受賜宴,不想遇上御舟。皇帝并未在意,御舟已經(jīng)緩緩劃出橋洞,向玉清湖深處駛?cè)ァ?

橋畔的司禮監(jiān)低聲招呼眾人起身,如霜輕輕咬一咬牙,便是這一刻了。此生的成敗,皆在此一舉。

如果不愿卑微地死去,那么,就讓她轟轟烈烈地活著。

眾人還未直起身來,她已經(jīng)霍然起立,越過橋欄,未待眾人驚呼出口,已經(jīng)飛身投入湖中。只聽“撲通”的一聲,冰冷的碧綠湖水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就像一匹碩大的綠綢子迅速地裹上來,裹得緊緊不能透氣。眾人尖叫嘩然,都成了隱約可聞的遙迢聲響。暗綠的水光在頭頂極遠(yuǎn)處,水直往口中鼻中灌進(jìn),窒息的感覺再次涌入四肢百骸。頭頂?shù)墓饬翝u漸深重,綠的光越來越少,黑暗壓上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

就像是那天,冰冷的素絹已經(jīng)勒住她的喉頭,無法呼吸,意識漸漸離去,卻能聽見最后漸漸遠(yuǎn)去的紛雜腳步聲。

她一定能夠得償所愿。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胸口突如其來一陣壓痛,痛得入骨,她本能地想要張口呼痛,卻嗆出第一口水來,她劇烈地咳嗽,嗆出更多的水,有人低聲道:“好了,沒事了。”她咳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全身劇烈地顫抖著,一口口將水吐出來,有人拿衣袖胡亂地替她拭著臉,她這才睜開雙眼,原來已經(jīng)身處在御舟甲板之上,身側(cè)圍著數(shù)人,全身皆是濕淋淋的,瞧那裝束都是侍衛(wèi)。為首的侍衛(wèi)見她神志漸漸清醒,松了口氣,使個眼色,數(shù)人皆躬身垂手退開,明黃的一角錦袍終于從侍衛(wèi)身后顯露出來,慢慢近前,最后離她不過咫尺。巨大的輅傘隨他移至,遮住了頭頂綿綿的雨絲,她看得清他明黃靴尖上的細(xì)密米珠,攢成萬壽無疆的花樣,離她這樣近,她衣上淌下的湖水漸漸浸潤他的靴底。她止不住地咳著,全身顫抖得幾乎無法呼吸,冰冷的濕發(fā)黏膩在她的臉上,薄薄的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水,她幾乎已經(jīng)再無半分力氣,只蜷伏在那里一徑喘息。

有手伸來,那是明黃緙金九龍紋,袖口繁麗的金線堆刺,手指卻幾乎沒有什么溫度,抬起了她的下頦兒。她緩緩抬起頭來,終于望見一雙似曾相識的深邃眼眸,幾乎在看清她容顏的那一剎那,那眸中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仿佛是錯愕,又仿佛是驚詫,那目光像利刃一樣刺痛了她。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突突如同泉源,將更多的熱血涌入胸際,他!

怎么會是他?怎么可能是他?竟然就是他!電光石火間,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她幾乎無法睜著雙眸,而耳畔隱約只有母親凄厲的尖叫:“霜兒!”

滿門的血仇,那樣多的血,漫天漫地地涌來,視線中只有一片血海似的殷紅,父親、母親、兄長、姊妹……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血……慕氏滿門百余條性命,漫天漫地的血,一直涌過來,涌上來……她猝然拔下發(fā)間銀簪,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向他撲去。豫親王大喝一聲:“護(hù)駕!”一個箭步已經(jīng)搶上來擋在皇帝面前,更多的侍衛(wèi)紛紛搶上前來,無數(shù)的人涌上來,將她拖開去,她拼命掙扎,手中的銀簪亂揮亂刺,有侍衛(wèi)劈手將她的銀簪奪了去,磨得極尖利的簪尖劃傷了她自己,她也不覺得痛。一滴滴地往下滴落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湖水,她如同最絕望的小獸,撕毀著觸手能及的一切。“唿”地疾風(fēng)撲面,有人重重地給了她一掌,她站立不穩(wěn),整個人向后跌去,無數(shù)雙手按住她,更有人用腳踹過來,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塊腐爛變脆的陳絹,幾乎可以聽見每根經(jīng)緯斷裂的聲音。就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忽聽到一聲暴喝:“放開她!”

侍衛(wèi)們?nèi)缗龅綗t的烙鐵,立刻全都撒開了手,她頭上挨了重重一擊,半邊臉全是火辣辣的,左眼也腫得睜不開,模糊的視線里看見自己衣上全是斑斑點點的血跡,才知道手背讓簪尖劃了一道深長的傷口,血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著。一顆心卻狂躁得無法安寧。殺了他!怎么才能殺了他!哪怕粉身碎骨,如何才能殺了他!

他竟向她張開雙臂,像是想將她擁入懷中,豫親王搶上來想要阻攔,他反手竟將豫親王推了個趔趄。另一只手執(zhí)意伸向她,她抓住他的手臂,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深深咬了下去。他身形微頓,卻依舊強(qiáng)行將她攬入懷中。隔著數(shù)層衣裳,口腔中終于漫起血味的腥甜,而他紋絲不動,只是用另一只手緊緊摟住她,她幾乎要咬下他的一塊肉來。強(qiáng)烈的恨意使全身的力氣幾乎都在這一咬中使盡,她胡亂撕扯著他胸口的衣襟,更深更狠地咬下去。豫親王又叫了聲“皇上”。他依舊紋絲不動,孤寂冷冽的面容終于令豫親王欲語又止,過了良久,垂手慢慢退后。內(nèi)官與侍衛(wèi)簇?fù)碓谶h(yuǎn)處,不敢再上前半步,雨絲銀亮,漸漸濡濕他的衣裳,明黃金線的龍紋,無聲浸潤成灰褚的顏色,濕衣貼在身上漸漸發(fā)冷,可是一顆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牽起肋下隱隱作痛。

他長長吁了口氣,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忽然有淚,極大的一顆,從眼角慢慢地沁出來,“嗒”一聲砸落,血水混著湖水雨水,一點一滴地往下淌著。她終于崩潰,筋疲力盡地松開牙關(guān)。明黃龍紋的衣袖上迅速浸出新月形的血痕,他卻緊緊地抱住了她,語氣溫存得如同耳語:“我在這里。”

她的頭被他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口,她聽得到他心跳的聲音,他的氣息陌生又熟悉,夾雜著清新的雨水與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她突然覺得心中一松,整個人前所未有地松懈下來,他的臂彎溫暖而堅固,仿佛能抵擋住一切,他只是緊緊地?fù)ё∷K麄€人本來如鐵如石,目光卻漸漸轉(zhuǎn)柔,如同鋒利的冰刃,漸漸為雪水所蝕。

沒想到竟有這一日,豫親王在心底暗暗喟嘆,這就是冤孽。他心中愁慮頓生,退至艙前的卷檐之下,隔著半開的艙窗,只見睿親王伏在案上,半杯殘酒淋漓,濡濕大半衣袖,已經(jīng)醉倒了。

如霜病了許久,也許是七八日,也許是十余日,每日昏昏沉沉,發(fā)著高燒,偶然醒來,總是驚悚囈語。三四個御醫(yī)輪換著診脈,大碗大碗的苦藥喝下去,總不見效。后來皇帝命人飛馬回京,召來太醫(yī)院的院正濟(jì)春榮,讓如霜慢慢調(diào)養(yǎng),才算漸漸有了起色。

等她能下床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月里了,春光漸老,連窗外的杏樹也已綠葉成蔭。后宮主事的華妃特遣來服侍她的宮女殊兒,慢慢攙了她在妝臺前坐下,含笑道:“我替姑娘梳一梳頭吧。”她并不答話,殊兒拿了犀角梳子,慢慢替她梳著一頭青絲。因病中吃藥,頭發(fā)每日都掉落不少,此時一梳,更是掉得厲害。殊兒不動聲色,一只手慢慢梳著,另一只手輕輕按著頭發(fā),動作極快,已經(jīng)將落發(fā)輕巧揉入袖中,不讓她看見。

鏡中的人瘦得掉了形,仿佛一朵風(fēng)干的花,脆弱得輕輕碰觸就會粉身碎骨。皮膚顯出隱隱的青玉色,面孔上透出的病態(tài)潮紅,倒像是盛裝胭脂的紅暈。映在銅鏡里的一雙眼睛,本應(yīng)是黑漆點就,時日久了漆光盡黯,僅余了一點灰淡的光澤。在層層疊疊的錦衣裹簇下,仿佛只是個毫無生氣的偶人。殊兒替她松松綰了個髻,從首飾盒里挑了支翡翠步搖,長長的細(xì)密瓔珞在指尖總琮瑢作響,方在鬢前比了一比,她已經(jīng)搖一搖頭,殊兒只得放下。

如霜自顧自起身,長長的裙裾無聲曳過平滑如鏡的地面,許久沒有走路,腳步有些虛浮,但她走得極穩(wěn)。此后的路途艱險,她雖走得慢,可是一定要走得穩(wěn)。陽光從窗欞透進(jìn)來,細(xì)密的一束一束,每束盡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金塵,打著旋,轉(zhuǎn)著圈。窗扇上鏤雕著梅花鹿與仙鶴,團(tuán)團(tuán)祥云瑞草繞纏,細(xì)密的雕邊上涂著金泥,富貴華麗,正是“六和同春”。她微微抿一抿嘴角,終于開口:“我不在這里住。”

這么多天來,殊兒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聲音嘶啞粗嘎,殊兒猛吃了一驚,心道這樣一位冰雪之姿的美人,為何嗓音如此難聽,但臉上卻依舊笑盈盈的:“姑娘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不想在這里住了?這里地方寬敞,最要緊是離皇上住的‘方內(nèi)晏安’近,何必再挪地方?”

她面無表情,并不再言語,側(cè)身將高幾上一只石榴紅的美人聳肩瓶取下來輕輕一摜,“哐啷”一聲便是滿地狼藉的瓷片。她漠然地踏過去,步子依舊很輕,軟緞的鞋底頓時被鋒利的瓷片劃透,每一步足底都綻開嫣紅的蓮花。細(xì)細(xì)踱步發(fā)出輕而微的聲音,輕薄瓷片被踏裂成很小的碎碴,她漠然向前,锃亮如鏡的金磚地上,漫出的血色更顯殷濃,緩緩地?zé)o聲蔓延,像小兒的手,遲疑地伸向四面八方。而她恍若無知無覺,只是步履輕慢。殊兒嚇白了臉,拿手掩著嘴,半晌才尖聲叫喚,召進(jìn)更多的宮女,強(qiáng)制將她扶回床上,急傳御醫(yī),再不敢勸一句。

這樣的事情,自然瞞不住,向晚時分傳蠟燭,輕煙散入寂寂深殿。皇帝總是這個時分來看她,得知今日之事后頓然發(fā)作。如霜并不言語,她本來就不愛說話,在睿親王府中那次被縊,雖然最終獲救,但聲帶已然受創(chuàng),嗓音盡毀,于是更加寡言少語,如同啞巴。她足上纏了紗布,斜憑榻上,榻前的燈盞亦被點燃了,赤銅鎏金的鳳凰,銜著一盞紗燈。燈光朦朧暗紅,仿佛一顆衰弱的心,微微跳動。朦朧的燈光映在她臉上,稍稍有了幾分血色,但那顏色也是虛的,像是層單薄輕紗,隨時可以揭了去,依舊露出底下的蒼白。一襲淺櫻色的窄窄春衫,穿在她身上猶嫌虛大,領(lǐng)口繡著一小朵一小朵淺緋的花瓣,堆堆簇簇精繡繁巧,仿佛呵口氣,便會是落英繽紛。原本如花的容顏,眉目之間唯有慣常的漠然疏冷。皇帝雷霆萬鈞的發(fā)作,她皆恍若不聞,亦不同。

她在心里漠然地想,這樣子對她,難道真的是因為六姐。

這么久以來,她竟沒有一次想起過六姐,六姐是另一位狄夫人所出,家里姊妹多,各人都有乳母丫頭侍候。雖然年紀(jì)相仿,昔年六姐未嫁之前,在家中與她也并不親近,仔細(xì)想一想,甚至連六姐的眉目都模糊成一團(tuán)柔軟的光暈。

六姐的死訊傳到獄中的時候,父親的臉色微變,然而一句話也沒有說。

皇帝發(fā)落完宮女,又轉(zhuǎn)過臉來狠狠地望住她,還沒有說話,她忽然將臉微微一低,整個人已經(jīng)傾入他懷中。

雖然這二十余日來經(jīng)常相見,但總是病榻之上,并未嘗交一言。偶爾離得近些時,她身上清涼恬淡的氣息總令他有些怔怔,下意識便想躲開去,可是又不忍躲開去。她身子單薄溫軟,孱弱無助,皇帝的心忽然一軟,就像是堅冰遇上熾熱的利刃,無聲無息就被切化出一道深痕。皇帝手臂慢慢抬起,終于攬住了她的腰。明知這是蠱,是毒,哪怕穿腸蝕骨,亦無法抵擋,就那樣飲鴆止渴地吞下去。過了良久方輕輕嘆了口氣,對她道:“既然不愿在這里住,命人另挑個地方就是了,何苦如此。”

語氣出奇溫和,帶著一點點悵然無奈。

如霜道:“我要你在這里。”

我要你在這里……有風(fēng)掠過耳畔,許久以前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他獨自徘徊在承平門樓之上。無星無月,夜色濃稠如汁,雨嘩嘩地激在城樓屋瓦之上,濕而重的寒氣浸透衣裳。身后是皇宮連綿沉寂的殿宇琉璃,腳下則是西長京的萬家燈火,就像天上傾下百斛明珠,在風(fēng)雨搖曳中朦朧成一片珠海。

宮中的柝聲響過了三更,有一盞微黃的燈漸漸近前,提燈的人穿著黑色油衣,無數(shù)條水痕順著油衣淌下,趙有智全身濕淋淋的,就像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行禮見駕,他默然無聲。

“是位小皇子……”淡白的暖氣從趙有智嘴中呵出,瞬間便被寒風(fēng)冷雨奪去了最后一絲溫度,“生下來就沒了氣息……皇貴妃去得極安靜,只是在神志漸漸模糊時,方才叫了幾聲皇上的名諱,最后一句話說的是:‘我要你在這里。’”

他攥著冰冷的城堞,生硬的邊角深深地陷入掌心,無數(shù)雨水順著手腕流向肘底,不是痛,而是遲鈍的麻木,極細(xì)的一線線,繞上來,繞上來,麻痹地纏繞著,連心都像是裹上一層厚厚的繭。可是那貌似厚重的繭內(nèi),一切其實都在瞬間碎為齏粉,放肆的冷風(fēng)掀起他的明黃大氅,寒氣穿透了他整個身軀,大氅撲撲地翻飛在夜色里,整個人都被風(fēng)雨澆得冷透,冷得像是浸在嚴(yán)冬深潭的寒冰里,再也期望不到融化的那一日——她從未向他要求過什么,直到此生的最后一刻,她才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卻不在那里。

腳下萬頃的繁華燈火,漸漸模糊為無數(shù)的流星,每一顆都在眼中劃出迷離的弧跡,終于凝成淡薄的水汽,風(fēng)雨冷漠,水汽瞬間已經(jīng)吹得盡了。

眼前的容顏漸漸清晰,仿佛有盞小小的燈,隔著無數(shù)重風(fēng)雨之夜,終于照在了人臉上。蒼白羸弱的臉龐上有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眸光如凝著冰凌,似乎可以直直地刺進(jìn)人心底去。而往昔的一切,終究是分崩離析。他轉(zhuǎn)開臉去,淡淡地說:“你歇著吧,朕明日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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