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去世前一天，師母給我打了通電話，我匆匆下山，趕著最早一班的火車回到了花城。　　

所幸趕上了見他最后一面，雖然被病魔折磨那么久，最后他仍是安詳的表情離開的。　　

在葬禮上我遇見了以前S大的中文系學弟林子昂，他也是老師的得意門生呢，聽說現在事業發展得也不錯。　　

起初我是沒記起他的，葬禮結束時，我覺得心里悶悶的，便獨自一人往禮堂外面走想要透透氣。　　

身后傳來男孩子的聲音，“安然學姐。”　　

我怔了怔，回頭，目光里帶著猶疑。　　

他卻不在意，淺淺笑道：“你不記得我了？當初我們在韓奕學姐的婚禮上見過的。”　　

我恍然一笑，原來是陳藎的助理，那個中文系的學弟。　　

那場悲傷的婚禮，我自然忘不了，我們這群賓客早早就在酒店大廳里等候，結果等來的卻是那個悲傷的結局。　　

當時，林子昂送的蕪湖鐵畫“四季花開“我還有些記得呢。　　

剛從葬禮的氣氛中走出來，又想到當年的事，心里壓抑得難受。　　

“你們近來都好吧？”我只好隨意問了句。　　

“你們？”林子昂疑惑，很快反應過來。　　

“嗯，老板快結婚了，韓奕學姐現在開了一家婚紗店呢，就在新開發的西南城區，你有空可以去看她，嘿嘿，她肯定很開心。還有你不知道吧，昭寒學長想把她追回去呢。”　　

“啊？顧昭寒還沒結婚呀。”剛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了。　　

“沒呢，學姐你結婚了么？”不知道話題怎么突然轉到我身上。　　

“那要抓緊咯，女孩子不比男生啊耽誤的起。”林子昂好心提醒道。　　

我臉“唰”得紅了，有些尷尬：“這幾年支教也沒什么機會和外界接觸，遲點就遲點吧。”　　

“對了，你說的老板是陳藎吧，你知道他和誰結婚么？”　　

林子昂卻若有所思地湊近我的臉，然后大大的笑容綻放，那笑容分明有逗樂的成分，一直干凈無暇的面龐突然就平添幾分邪氣。　　

我感覺不自在，不由得挪挪身子。　　

只聽見他神秘地說：“你猜？”那眸子帶著幾絲你怎么會不知道的揶揄。　　

“池小淼？”雖然我覺得幾乎不可能，但還是小聲試探性地給了個選項，就像神秘組織的接頭暗號似的。　　

林子昂咧出更大的笑容：“學姐，你真的太好玩了。”　　

我知道他是決意調人胃口了，有些不甘，只能認慫。　　

“對了，你知道林歌現在怎么樣了么，林歌啊，就是陳藎的表妹。”我只知道林歌去了BJ，剛開始偶爾會通信，漸漸帶的學生多起來，任務一天比一天重，也就和林歌斷了聯系。　　

“林歌學姐結婚了，對象是北京人，你見過的，就是那次帶她走的人。”　　

我猜想他說的是陸堯。心下為林歌高興，可又有點埋怨，怎么結婚那么大的事也不通知呢。　　

子昂好像看穿我的獨白，接著就解釋：“那個，聽說林歌學姐身體一直在復健中，他們怕不方便，就先領了證，還沒舉辦婚禮。這邊老爺子天天念叨林歌學姐，說是今年夏天要坐高鐵去看她，老人年紀大了不能坐飛機，現在挺好，花城在西南角的高鐵站要通了，以后就三個小時到B城。”　　

“林歌想必也是大難不死福運延綿之人。”總算聽到哪怕一件能讓人喘口氣感到欣慰的事情了。　　

韓奕開的婚紗店在西南城，按照林子昂給的地址，片刻就找到了。　　

店面不大，開在第二層，樓下經營的是一家喜糖鋪子，樓上便是韓奕的婚紗店了。我心想，這選址算是產業集聚了么，婚慶一條龍服務呀。　　

婚紗店的招牌不怎么顯眼，只是在二層的落地窗沿外斜掛著一塊飾以干花的菱形木牌，上面是用白色油漆噴上的漢字“憶春”。　　

天氣還微微有些涼爽，我卻覺得太陽很大，那兩個漢字格外燎目。　　

下午的生意比較清閑，走近店里面，就看見正在落地窗邊的藤椅上打盹的女人。　　

聽見有人進來，女人微微頷首，“小姐來看婚紗么？”聲音透著慵懶的氣質。　　

我沒回答，輕輕咳嗽一聲。　　

她這才意識到不對，站起身來，睡意全無，眼皮也完全睜開了。　　

“是安然呀。”她顯然很意外，眼中閃過神采，卻在剎那間恢復平靜。　　

我也朝她笑，太久不見，她比以前瘦了很多，也安靜多了。　　

韓奕給我的感覺，好像不再是從前那樣生氣勃勃的女孩子，雖然她現在仍然是個年輕的女人，但是周身卻散發著一種慵懶頹廢的氣質。　　

好像是在——好像就是在等待暮年一般。　　

我被自己的這番暗自里的判斷也嚇到了。　　

“你什么時候來的？”.....　　

韓奕給我搬了個椅子，我們就靠在窗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　　

我腦海不斷浮現著窗外那燎目的漢字，聊得什么都沒太走心，那白色油漆的漢字在陽光下，想必也像一個夢魘，纏住這個女人，而這個夢卻偏偏是她自己織的......　　

憶春，春未至，卻相思。春已逝，卻相憶。從此韓奕的生命里怕是再也沒有春天了吧，可是卻守著婚紗店，不禁讓我覺得別扭。　　

“怎么會想到看婚紗店呢？”我頓了頓。　　

“顧昭寒給的錢，我也沒別的營生，只想開一家婚紗店，給新人們準備婚紗，看他們幸福的笑容就夠了。”她淡淡答著。　　

我心里咯噔一下，難不成顧昭寒還是追回韓奕了，看來林子昂說的事真的。　　

不過她接下來的話完全打消我所有的遐想“他給我錢，我就收了，他終于能安心過生活了。他們那些人呀，明明可以做無心的人，卻還是狠得不夠決絕，總是要回頭望望。可我拿有心情管那些呢，若春不在了，我就想守著這個店，對了它叫憶春，也許哪天他能找回到這里也不一定呢。”　　

她喃喃自語念叨，說了很多的“他”，她大概也不打算我能聽懂那平靜到快絕望的句子。　　

我看了她的模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明明那個張揚的像風一樣的韓奕，只是昨天的事情。　　

“安然你不要那個表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依舊活得自由瀟灑，每天做夢的時候，若春就來和我說說話，日子一天天過，我也不懼怕什么生老病死，只盼著能快點去見他。你看這樣不也挺好。”　　

她扭頭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種睥睨蒼生的倨傲。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慫，所有的人都能一眼看破我的內心，我沒法給予他們一絲安慰，我的情緒我的心思永遠顯得那么笨拙。　　

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從過去到現在我小心翼翼呵護自己的自尊，卻總輕易被世界嘲笑。我給別人的永遠抵不上別人給我的絲毫。　　

少年時，我一貧如洗，老師關懷我照顧我，我卻只能眼睜睜看他被病痛折磨離去。　　

韓奕慷慨接濟過我，我只知道眼眶通紅表示感激，卻只能在如今看她困在往事的桎梏里。　　

“安然，”韓奕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藤椅，喚了我，我這才回過神。　　

“你看，這身婚紗好看么？”她舉著一件復古的蕾絲長擺婚紗，那婚紗最創意的地方應該是它的領口。它的領口是鏤空的，上面鑲嵌著無數的花瓣狀的微小水鉆，仔細凝視才看清楚是蘭花。　　

難得看見韓奕眼中有了些許神采，興致也比剛剛高，我笑著回應她：“這身婚紗穿在身上一定古樸優雅，氣質如蘭。設計的人真有心。”　　

她突然把婚紗在我身上比劃著。　　

“韓奕，你？”我有些訝異。　　

“安然，別躲，讓我看看。”她還是在比劃著“這件我存在這兒很久了，就是留給你的，盼望著將來可以看見你穿上它，一定會很美。”　　

我愣在那兒，一動不敢動。　　

“安然，你知道么，我明白的太遲了，其實我真正羨慕的人是你呀，我們所有人都活得太復雜了，你是很單純的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穿婚紗了，這件是我照小時候夢想的樣子設計出來的，可惜我遺忘它太久了，如果不是若春的死，我的心這輩子怕是平靜不了。所以，安然你可以幫我穿上它么？”　　

我很少聽韓奕說那些發自肺腑的話，從前她幫助我，我對她是感激是羨慕。可也知道我沒什么東西可以給她，我們是同學是室友，可是卻不會再有什么更多的交集。　　

現在，韓奕把她的心掏給我看，我看到一片茫茫的灰燼，也看到那閃爍著耀眼光芒的——她年少的純真的夢想，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前.....輕輕拾起它，擦去落滿的灰層.....　　

回山上支教后，生活倒也過得平靜，倒是常常會和林子昂通信。　　

山上的信號不好，打個電話也要到山下的鎮子上，因此我們和外界通常還是選擇寫信這種傳統的方式。剛開始接到收到他的信件時我訝異極了，當時也是出于客套隨手留的地址。　　

沒想到他對我的支教事業表現出極大地興趣，我想中文畢業的人大概都有這方面的情懷吧。　　

后來他資助了我的不少學生，孩子們也常常給他寫信祝福感激之類，我答應孩子們有機會帶他們去見那位好心的哥哥。　　

我們信的內容通常也是圍繞孩子們的學習生活，還有自己最近的心情，雖然只有幾面之緣，他突然成了我生活里重要的一部分，收到他的信成了我的一種習慣，我習慣和這個男孩子聊天說地，談古說今。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半年，他又一次來信，提到陳藎的婚禮。信中他說“那是一樁美滿的姻緣，新娘是老爺子世交的孫女，那女孩子自信美麗，新郎看著她的時候眼睛里閃著光芒。”　　

我能想象那幅美麗的畫面，腦海中卻不由自主浮現出另一個身影，十八歲的遲小淼素面朝天，小麥膚色，不拘一格的笑容，在夕陽下奔跑著“陳藎，我愛你。”那身影越來越近，突然化作一陣呼嘯的風馳過我的耳畔。　　

他在信中接著說“安然，我當時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穿上婚紗，全世界我大概也只能看見你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林子昂開始稱我為安然了。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好像那個戴著眼鏡干凈秀氣的男孩就站在我面前，笑著對我說話一樣。　　

“不出意外，下個月我就把年假休了，來山上看你們。”　　

我知道“你們”值得是誰，我還有我的學生們。林子昂曾經多次提過有機會會來體驗我的生活。　　

放下手中的信，我朝窗外看了看，那綿亙的青山蜿蜒盤旋，落日的余暉鋪滿山川河流，太陽如同蛋黃一般溫和，緩緩沉入山的對面，而明天一切迎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