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寒，小藎一起長大，有幾年我們好得形影不離。那時候，他們叫我是小憶。　　

是的，我的小名喚作小憶，回憶的憶。不知道媽媽為什么給我起這樣的名字，也許是回憶，爸爸和她也僅存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吧。　　

可是在我僅存的記憶中，他們的關系一直是很惡劣的。爸爸一路升上去，仕途順暢，脾氣也越來越燥，和媽媽的距離越來越遠。　　

雖然聽說，當年他們結婚的時候，他除了熱情和斗志幾乎是一無所有，可是陪他度過最艱難日子的媽媽最終也沒能陪他到永遠。　　

媽媽應該是有些憂郁癥的，記憶中的她總悶悶不樂，外婆外公去世很早，她成長為人的那個家早已不存在了，可是她用青春歲月建筑的小家也搖搖欲墜。　　

她去世的時候，我才讀初中，然后我的后母帶著她青春甜蜜的笑意進入我的家庭，我當時并沒有自怨自憐的心情，卻變得更加張揚驕縱。　　

是的，權力是個好東西，帶來甜言蜜語金錢物質，權力也是世界上頂壞的東西，它讓人陷入淤泥，再也爬不起來。　　

因為我的爸爸，我雖然沒有真正的快樂過，卻也徹底的驕橫放縱過。　　

媽媽去世后，我也邁入青春期了，我們關系漸遠，不再像以前那么黏在一起了，漸漸小藎變成陳藎，阿寒變成顧昭寒。　　

也沒有人再叫過我小憶，我們開始變成有名有姓的人。　　

人們說，在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如果還叫著阿什么，小什么，就有種懷舊的感傷，果然，我們不再屬于過去。　　

陳藎和我幾乎沒什么聯系了，顧昭寒還是常常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我們一起瘋一起玩，直到我16歲生日那天，我們在KTV狂歡了到深夜，我和他都帶了很多混的朋友，男的女的，在轟鳴的音響和明滅的光影里，一大幫人跳著鬧著，我突然就感到有些失落。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和顧昭寒有一瞬的交集，他灼灼地看著我，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然覺得呼吸緊張起來，心跳也加速了。我故作隨意轉過身，誰知被一雙手拉了過去。　　

他把我抵在走廊轉角處的紅木墻壁上，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這才注意到，顧昭寒比以前長開了很多，挑起的眉毛，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薄薄的嘴唇，天，他怎么突然冒的那么高了，我只到他肩膀而已。　　

“你在躲我呢？”他俯下身子，在我耳邊吐氣。　　

我覺得當時如果有人經過肯定會嘲笑我，瞧，那個涂著綠色眼影穿著乞丐裝佩戴夸張飾品的壞女孩竟然還會臉紅。　　

“我沒有....”一句話還沒說完，他的吻就星星點點地席卷來。而我竟然沒有閃躲，對我來說，又有什么呢，只是接吻而已么，嗯，雖然那卻是我的初吻。　　

之后，顧昭寒順其自然由朋友變成我的男朋友。　　

所以，他不僅是陪我長大的發小，更是我的初戀。　　

也許是那時太張揚放肆，根本沒有別的心思也沒別的考慮，生命里唯一的事就是和顧昭寒一起玩一起瘋。　　

我那時自然不知道，在我們交往之后，顧氏接連競成了好些商業圈標，其中就包括當時剛提出要大力建設的城西南的幾塊地。　　

那時也不知道，雖然和我混在一起，我是十足的問題學生，顧昭寒的成績卻總保持在前三名。后來我只能托人進s大，顧昭寒卻輕而易舉上了名牌N大。　　

我以為他會永遠在我身邊的，因為再也沒人比我更適合陪他玩耍了，但沒想到我的生命只有他，他的世界卻遠遠不只有我。　　

分手之后，我一度茫然，以為他在和我開玩笑。　　

而后才知道，他離開我，卻是過得十分好的。他成績優異，愛情不斷，生活快樂恣意，他少年有為，是家里的得力助手，未來無可限量。　　

我，只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他是以劈腿我一位小姐妹作為我們戀愛的終結，那時我很不甘心，每天喝得爛醉如泥，實在氣不過有天就和一幫朋友攔截了那姑娘。　　

沒想到她倒是坦然的很，沒有絲毫畏懼，揮手讓我的朋友散去，說有幾句梯己話和我說。　　

她打量了我，目光里帶著不屑，我討厭那種輕蔑的眼神，她算什么東西。　　

“韓奕，都這么大的人了，只長年紀不長腦子么？”她冷哼一聲。　　

我氣急：“你他媽找打。”　　

“實話和你說，顧昭寒和我也就玩玩而已，他哪會看上我呢，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你倒好，分手這么長時間還沒弄清楚狀況。”　　

我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你他媽玩玩，就不能不作死，找我男朋友干嘛。”　　

可是她沒給我機會，在看到我眼里燃起的怒火之前，她就壓住我的肩膀，做作的帶著關懷“韓奕，我們也曾經是朋友，有些事也不怕和你直說，你自己想想，顧昭寒怎么就突然戀上你了，和你在一起之后，你爸爸給他們家的便利還少嗎？他陪你瘋陪你玩，什么時候帶你介紹給他那幫正正經經的朋友了，他的同學有幾個認識你呢？”　　

“那是，那是，我們一起長大，再說，我也沒時間去，去見.....”明明她沒用什么力氣，我的身子卻漸漸軟下去，說話也詞不達意。　　

她就像獲得意料之中的戰禮品，高傲的像一只開屏的孔雀，睥睨著我“得了，又不是言情小說，整什么青梅竹馬的梗，韓奕，你就直接承認，顧昭寒不喜歡你，他只是利用你而已，真是個傻姑娘。”　　

她繼續說什么，我仿佛置于真空中，充耳不聞。　　

她笑得花枝亂顫，我想起顧昭寒那日摟著她離開的背影，我想，我大概不是個好姑娘，可也得承認自己是個傻姑娘了。　　

后來我遇到了魏若春，他的家境清貧，父母都是農民，他是他們村唯一考上的大學生，算是地道的鳳凰男了吧。第一次見到若春我就被他的笑容感染了，他總是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帶我去見他的親人朋友，帶我去他成長的故鄉，陪我去我媽媽的墓地，我第一次感到生活充滿簡單的溫暖，也萌發做個好姑娘，好妻子的念頭。　　

他的父母都是老實人，對我很周到，聽說我的家境之后，更是誠惶誠恐，深怕兒子會委屈了我。我雖然和他們溝通起來有些隔閡，但還是盡最大的耐心去理解他們，告訴他們，我很感激他們給了我獨一無二的魏若春。　　

我帶若春回家，爸爸卻對若春有所抵觸，只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爸爸有些氣急“你怎么就不聽話，我什么都想把好的給你，現在你卻要找那種人，跟他后面去吃苦。”　　

爸爸年紀大了，說話的時候雖然生著氣，更多是無可奈何。　　

我看著他斑白的鬢發，突然低下頭有些怔神。爸爸，我好想不那么記恨你了。雖然我不是什么好姑娘，也不是好女兒，可是就這一次，哪怕就這一次，我突然想做一個好妻子，畢竟我還是和媽媽有一點點相似的。　　

我抬頭看了看爸爸，語氣淡然：“您忘了么，當初您和若春也是一樣的，我媽媽也是一意孤行的。”　　

說完我轉身就走了，沒理會身后羞憤黯然甚至氣得有些顫抖的男人，我想，畢竟，我怎么也不是個好女兒吧。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的婚禮竟然是那樣的結局。若春為了救我走了，爸爸在同一天被帶走調查。　　

我在醫院昏睡的時候，身邊來來回回的人，雜七雜八的聲音，心里其實有些了然。　　

但我對自己說，這一定只是一場噩夢，所以等我醒來，一切還是往常一樣，我潛意識里強迫自己逃避現實。　　

等我醒來時，第一個看見的竟然是顧昭寒。　　

曾經有人在我決定結婚前問我，你是不是仍舊愛著顧昭寒，又為什么要嫁給魏若春？　　

我告訴她，顧昭寒是讓我從愚昧無知走向自知的人，我看見他就會輕視自己，那種感覺就像被人打了一頓卻只能悶哼一樣憋屈。　　

魏若春是讓我從陰暗走向陽光的人，我看見他就覺得自己是有希望的，我第一次產生自己會是一個好姑娘的想法，因為他太好，只有好人能匹配。　　

“可是，你還是沒有說，你到底愛著誰？”　　

都說人是最做作矯情的東西，這句話一點也沒錯，即使快結婚了，我也沒有坦蕩蕩地回答自己愛著誰，心里隱秘地有塊地方住著斯摩格爾癥患者。　　

而后，若春不在了。我的心也死了，再也不用矯情地琢磨愛不愛這種東西。　　

顧昭寒見到我醒來，眼里曾閃出驚喜的神采。　　

在我眼里沒有感動，反而有了諷刺的意味，我活過來了，可是看見的卻不是若春，若春不在了，你卻能好好地坐在我床邊。　　

誰說我愛過顧昭寒呢，即使有愛，現在只剩怨懟。我不是個好人，如果讓我選，我寧愿他能換回若春的命，甚至拿我的也可以。　　

我和顧昭寒都是死不足惜的那種人，我們倆糟蹋了太多光陰，可是若春卻是本本分分善良人家的孩子，他勤勉善良，敦厚溫暖，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　　

我聽不見顧昭寒在說什么，拼命拍打著他，質問：“為什么是你在這兒，為什么不是若春？”　　

幾天后我就可以出院了，顧昭寒和陳藎一起來接的我，大概他知道我不愿單獨見到他，也不愿自討沒趣。　　

家里的房子被封了，我握著手里的鑰匙去了新房，那本來是我和若春要共同開創幸福生活的地方，他臨終前西裝口袋里還裝著那串鑰匙。　　

我知道那時爸爸被查之前，叫若春過去那次給他的，那時候他就為我今后的一切打算好了吧，唯一沒算到的是若春竟然為了救她的女兒把命搭進去了......　　

爸爸以為將我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能沒有顧慮的進去，到最后他還是要把好的給我。這樣的人，好壞又如何評斷呢。　　

他負了媽媽，負了自己的青春年少，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委屈過我。　　

最終，真正愛我的人都離我而去。　　

我開始什么也不做，每天做各種夢，白天也會產生幻覺，我不知道今天是幾號，不知道什么時候該吃飯，什么時候太陽落山了。　　

一個星期后，顧昭寒又跑過來，沖我道：“韓奕，你有沒有照鏡子，看看你現在什么鬼樣子，活著就好好對自己。”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慘白的臉色，深凹的雙眼，干涸的嘴唇，亂糟糟的頭發，怕是連鬼都害怕吧。不禁苦笑，笑著笑著，蹲在那兒就大聲哭出來，面容扭曲....　　

“韓奕”，一雙手搭在我肩上，我仍自顧自得哭著，頭也不回。　　

“我們結婚吧，以后我們好好過，都會過去的。”身后的人蹲下來，在我耳邊安撫道。　　

我猛然回過頭，恨恨地瞪著他，我想那時我發紅的眼睛一定讓我看上去就像一頭憤怒的獅子。　　

“啪”我幾乎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氣，他卻沒有躲，臉上立刻浮現出一道掌印。　　

他也不可置信地凝視著我。　　

“顧昭寒，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沒心嗎？”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卻冷笑著。　　

若春不在了，你知道么，那個全世界最愛我的男人他死了，我卻茍延殘喘在人世間，你怎么能說那樣的話，只是為了滿足你那可恥的同情心。　　

哦，我忘了，你原是沒心的。　　

他嘴唇顫了顫，幾次張合，最后卻還是閉上了，深不見底的黑色眸子凝視著我。　　

我沒有再看他，轉過身子對著他，哭得聲嘶力竭。　　

我們就那樣僵持了一下午。　　

臨走的時候，他做了粥放在桌子上，對我說：“韓奕，你多少吃點，我有事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今天說的事不急，你慢慢考慮。”　　

顧昭寒的語氣平靜的聽不出任何怨氣，卻沒來由觸動我的怒火。　　

“滾。”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的字，我聽見自己的嗓子已經哭啞了。　　

他怔了怔，終于有了怒意“韓奕，你是傻了么，不識好歹么？”　　

我緩緩回過頭，迎上他的目光，卻平靜了些“顧昭寒，你真是太可恨了。難道你最近同情心泛濫，自己都糊涂起來了么，你是什么都舍得下的人，所以別做那些無謂的時期，也別要那種可恥的同情心。明明你只要咬咬牙，就可以裝作什么都沒看見，繼續向前走去的。以前不都可以的么.....”　　

他的怒意一點點消散，緩緩垂下頭，身體仿佛失去支撐，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呢喃道“我他媽也以為自己可以，可是你是韓奕啊。小憶，我們一起長大，相戀，我們本該是多么幸福的愛人呀，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遇到魏若春，不嫁給他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求你別這樣折磨自己了。”他近乎哽咽。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顧昭寒為我哭，哭著喚“小憶”，可是太遲了。　　

當我是一個壞姑娘時，我對別人無情，游戲人生，卻唯獨將他看作我生命里的信仰，可是他野心勃勃，情意對他不過是比紙還稀薄的東西。　　

當我想要好好做別人的妻子時，最終福薄沒那份幸運，他卻躊躇不安，對一個心死的人施以不必要的同情。　　

“你走吧。”我頓了頓，“若是真的那么不放心，你就給我錢幫我開家店吧。”　　

最終，我還是屈服了，這樣，那個男人就能良心安寧些吧。　　

本是人間寒涼客，何必在意紛紛擾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