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送別
聽聞父親去世的噩耗，兄弟姐妹們都趕回來了。他自己生的都趕回來了，不是他生的也趕回來了，繼母的子女們有的也趕回來了。是的，只有做到無限胸懷寬廣的人，才能夠受到更多人的敬仰和愛戴。我想哭卻哭不出聲來，原本狹小的房間變得十分擁擠不堪，在夜色下，更加顯得悲戚、凄婉。
屋子里氤氳著濃厚的香蠟錢紙的味道，火盆里的火苗在父親的遺體前跳躍著，如同無聲地悲鳴。油燈吐著紅紅的芯子，發出“哧哧“的悶響聲，仿佛是父親在回應著兒女們從四面八方歸來看他似的，在他身邊承歡膝下。父親安詳地躺在地上，他還是那么慈愛。只是此時，他已去了天堂，恍惚間，他的聲音好像在我的耳畔響起：你們都回來了，可爹再也不能看上你們一眼了呀，該說的話爹都已經說過了，只是來不及和你們道一聲別，原諒爹的自私吧，爹希望你們都過得好啊，為父就心滿意足了，爹走了，永別了，我的孩兒們……
我俯下身子，默默地蹲下身來，掀開父親臉上覆蓋著的淺黃色草紙，只見他雙目微合，面龐如生。我輕輕地摩挲著他那肥厚的手心，久久不肯停下。父親的手心依然帶著余溫，我想，他一定是在等待著和兒子心手相連吧，他一定是在等待著與兒子再最后一次握握手吧。要不然，都五六個小時的時間過去了，他的手心怎么還帶著余溫呀！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等，為了這個卑微而心酸的愿望，他的軀體才久久不肯涼去……所以，我趕緊牽著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好讓他安詳地離去。別再耽誤了他上路的時間呀！我想，此時的父親無論他去到了哪里，他一定感覺到了兒子在他身邊那泣血地哀嘆吧！望著這張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陪伴著我走過無數個春秋的臉，我欲哭無淚。
三鳳紅腫著雙眼泫然欲泣，看到我握著父親的手，她也緊跟著湊了過來，用同樣的方式來表達了她內心的苦楚與不安。她那嬌小的身軀在昏暗的燈光下更加顯得孱弱，額前亞麻色的梨花燙又使他平添了些許唯美、干練和時尚，她想，此時的父親一定知道他最小的女兒守護在他的身邊，看上他最后一眼，送上他最后一程啊!我們用這種樸素的方式，來感恩我們的父親，感謝他的養育之恩。除了這樣，我們又能怎樣做呢？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和自己的至親在一起，而不能說上一句話吧。我想此時，父親一定感覺到了，兒女們發自肺腑的對他深情地呼喚和感恩吧！他一定在天堂里對著我們微笑吧！
與此同時，大雙則忙著給父親整理著身上的衣物，他要讓我們的父親走得體面一些，干凈一些。此時，整個家庭在這個特殊的夜晚里，都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大嫂也忍不住地蹲下身來，望著漸漸冰冷的父親哽咽著說：
“老太爺啊，還說喊你去省城里耍，你這么快就走了……”
是的，我們的爹這次真的走了，他走得是那么匆忙，那么安詳，那么決絕。只因為，他不忍心給任何一個兒女增添哪怕一點點負擔的呀。
我終于明白，二爹剛剛走后，父親就幽幽地說道:
“現在就是大鳳，和三鳳兩家各還有兩位老人要負擔。“
我們善良的父親，從來沒有提起過他也是一位需要照顧的老人。他最該享受兒女們對他的侍奉呀。他沒有！因為，他在心底絕對沒有想過，要拖累任何一個兒女的，他真的做到了。讓我們再次為這位胸懷寬廣，無私奉獻的父親點贊吧！
“這是你家來的郵件。”
正當我們一大家人沉浸在萬分悲痛欲絕中時，一個郵遞員送來了一份特殊的郵件。我顫抖著雙手打開一看，很快，我就在里面發現了父親的名字。我的手瞬間停了下來，眼眶一片潮濕。我知道，在這本薄薄的書頁里，飽含著父親的無數心血和汗水。他應該很高興吧！可是，父親再也看不上它一眼了。但我相信！天國里的父親獲知這個消息時，他一定感到很欣慰吧。我輕輕地合上書本，把它妥善的珍藏了起來。因為，在它里面，我們可以感受到父親的氣息。讓我們以后的人生路程，永遠也不會感覺到孤單的。
在縣城殯儀館里，父親靜靜地躺在冰棺里，安詳得像睡著了似的，盛怒的黃菊和白菊緊緊地簇擁在冰棺周圍。冰棺正中一張父親的遺像尤為顯眼，他慈眉善目，神情凝重，默默地注視著前來吊唁的人們。哀樂聲聲，如泣如訴……花圈堆滿了整間屋子，有朋友送的、有親戚送的、有單位送的、有鄰居送的、有兒女們送的……油燈吐著紅紅的芯子，散發出微弱的亮光，把父親的遺像映襯得更加慈愛、溫潤。
“嗚嗚嗚……”忽然從父親的靈柩旁，傳來陣陣低泣聲，細細的哭聲上升到屋頂，像是有蒼蠅在那里飛翔。是誰那么傷心呢?待我走進仔細一看，“哦!”原來是繼母呀！
“誰知道，你走得這么快啊！”
只見她一邊哭泣，嘴里一邊語無倫次地念叨著。
“媽，你不要哭了，人走都走了。”
大哥和大鳳聽到哭聲后，趕忙上前去勸說繼母道。
“人家早上都還是好好的一個人，一會兒，說走就走了。”
繼母帶著哭腔向大家解釋著，看到有人前來勸她，老太太馬上就止住了哭聲。誰知道，她這哭聲是在表演給誰看呢！也許，她現在才發現自己即將孤獨開始了吧。但她這淚水，怎么說停下來就停下來了呀！看來，練就這一身功夫，也并非易事哦。
由于要在殯儀館里停放好幾天，大嫂懷著對父親的無比崇敬、依依惜別，她堅持在殯儀館里與我們做兒女的一道堅守了整整三天三夜，作為長嫂，她了解父親，父親的博大胸懷令她動容，父親的博學、勤懇、令他敬仰。同樣，作為兒媳婦她對父母的孝心也令我們動容。愛！就是這樣一點一滴鐫刻在彼此的心間，薪火相傳。
一拔又一拔的客人來了，應接不暇，人們懷著對父親的頂禮膜拜。每一朵花圈都是人們發自肺腑的，對父親的褒獎和緬懷。當每一朵花圈高高舉起時，那兩邊黑色的飄帶都會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婆娑起舞。一到靈堂它便馬上安靜下來，肅穆而又莊嚴。香爐里明明滅滅的香火，冒出陣陣淡淡的青煙，猶如父親的化身裊裊升起，一會兒就煙消云散了。一只大紅雞公在父親的冰棺下橫躺著，偶爾，發出幾聲悲鳴，原來，聽說人走了，要有一只雞公來引路，他才能夠順利地抵達天堂。這只雞公頹然的耷拉著腦袋，仿佛在為這位突然辭世的老人感到悲傷，因為從此，這位老人的兒女們就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父親。我們時而上上香，時而放放鞭炮，父親你去到了哪里？你雖走了，你的靈魂卻永遠留在了兒女們的心坎里。
月月一回到家，就直奔殯儀館，一路上，她的心忐忑不安：爺爺現在的樣子是不是變了很多呀？我還敢看他嘛？
月月匆匆地來到殯儀館，此時殯儀館左則一角的大廳里莊嚴肅穆，黑色橫幅的挽聯上，映襯著:“沉痛悼念xxx同志逝世”幾個白色的大字。鮮花垂淚，哀樂低回，月月的心一陣抽搐，泫然欲泣，她徑直走進大廳，爺爺的殯棺靜靜地安放在大廳的正中央，花圈環抱著屋子，鮮花簇擁中爺爺的遺像還是那么慈愛、安詳、她緩緩地來到爺爺的冰棺前，用她那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揭開冰棺上的紅綢，爺爺的面孔立即映入她的眼簾，看到爺爺依然那么安詳，那么慈愛，卻與自己陰陽相隔，她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睛一片潮濕：爺爺啊，你的孫女月月來看你來了，你知道嘛？她為自己今年春節沒有趕回家來看望爺爺，而深感內疚。她的心里泛起陣陣漣漪:太突然了啊，平時病都沒有聽說生過的爺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她感到人生的無常。內心又掠過一陣陣失落和悲涼。她低著頭，兩滴晶瑩的淚珠滾落了下來，滴落在她那光潔細嫩的手背上，濺開了兩朵晶瑩的淚花兒。月月不停地在爺爺的冰棺前踱來踱去，內心很是不安：
“爺爺是不是假死啊，我昨天晚上還夢到爺爺沒有死。”
月月盡量想讓自己翻滾的思緒平靜下來，又忍不住心酸地說道。
“看你說些空話喲！”
大哥掃了一眼月月，虎著臉提高了嗓門道。月月默不作聲，一會兒她又來到爺爺的靈堂前，拿出她的蘋果5手機不停地把整個靈堂攝錄了下來。只見她兩只手穩穩地拿著手機，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手機屏幕，烏黑的頭發自然地披落下來，我見猶憐，帶出幾分飄逸和靈動。她慢慢地挪動著腳步，臉色凝重。她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的爺爺永遠留在記憶里。她錄了一會兒，走出來又走進去，沉吟了片刻后，若有所思地說道：
“老了的人還是應該和兒女們住在一起！”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們大家說。她的臉上涌起十分復雜的表情，顯得憂郁和落寞。接著，月月又喃喃地說道：
“我過春節的時候真該回來看看爺爺的。”
說著，她自責不已！是啊？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他這么快就走了呢！也許這就是命吧。是的，生命是易碎的瓷器，它盛載了太多的內涵，一掬清泉，一縷陽光，都會在它的內部烙下印痕，我們只有細心的呵護，靈魂的花朵才會再生命的容器里長開不敗，吐露芬芳。我想，天堂里的爺爺一定會理解他引以為豪的孫女呀！初春的陽光投在月月柔軟的身子上，她那曼妙的身姿顯得更加溫婉、端莊、和知性，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散發出沉穩、嫻靜的氣質。
而此時，豆豆也急不可待，他無論如何要趕回家來看上爺爺最后一眼，聽說爺爺突然走了，他只感覺到內心一片悲涼：我過春節還專程去爺爺家看望爺爺了的啊，怎么說走就走了呢？當時爺爺身體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就是好像不怎么認得人一樣。不怎么愛說話。想到從小爺爺對自己的疼愛，與爺爺長期積累下來的一點一滴的真摯情感，豆豆只覺得鼻子發酸，眼睛一紅，淚水在他眼眶里直打轉轉。無數過往令他思緒翻滾:那時候，兩個幺爸在外面讀書，爺爺一個人在家，大多數時間豆豆都是和爺爺在一起，有什么好吃的爺爺總是第一個想到豆豆，還時常關心豆豆的學習情況，偶爾還要給我點零花錢，而且，爺爺能說會寫，是村子里有名的筆桿子。小時候的豆豆屁顛屁顛地跟在爺爺身后，看他寫對聯，看他忙里忙外，無論何時，爺爺只要一見到我，他總是樂開了花，常常關切地問:
“豆豆，就在這邊吃飯哈，我們今天炒肉吃。”
每次都要把我叫到一塊兒和他們一同吃飯，那場景多么溫馨啊，哎！好想爺爺長命百歲呀，可現在爺爺卻……
豆豆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爺爺身邊，看看爺爺最后一眼，當他聽說由于工作原因，不能馬上回家見爺爺時，豆豆再也忍不住在電話里嚎啕大哭了起來……
爺爺的突然辭世把豆豆的心撕扯得生疼生疼的。他第一次體會到了與親人離別的悲酸和無奈，他那英俊的臉上早已悲淚橫流。盡管工作很忙，但他仍然不顧一切地趕了回來，與爺爺作最后的告別。他終于知道:原來爺爺把自己寫好的書提前送給他，把自己認為最好看的照片提前一年，在相館里沖印好后，送給她的三個女兒們，爺爺是有準備的呀！想到這，豆豆再一次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午后的天空仍然有些陰沉，春風緊一陣松一陣，親人們紅腫著雙眼，臉上仍然還掛著依稀的淚痕，和親朋好友們一到來到父親的靈柩前，大家胸前都佩戴著小白花，臂纏黑紗，懷著無比悲痛的心情，在父親的靈堂前佇立著，父親的追悼會正式開始了————
午時剛過，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來:請全體默哀，只見大家齊刷刷地都低下了頭，整個會場一片寂靜，仿佛只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偶爾傳來陣陣低泣聲。使整個會場更加顯得凄婉、哀痛。父親生前單位領導們來了，他們懷著十分崇敬、悲痛、惋惜的心情，大聲地朗讀著悼詞：xx同志，在崗工作30年中，服從組織分配，聽從黨的安排，特別是土地改革，清匪反霸期間，生活住所非常困難，艱苦、聽從黨的指揮、堅持黨的原則、忠于黨的事業、吃苦耐勞、……工作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尊紀守法、克己奉公、不謀私利、關心熱愛集體……他是一位真正的中國共產黨的好黨員。也是一位敬業的好干部。xx同志的一生，是默默奉獻的一生。不論在什么地方工作他都平易近人，團結同志、樂于助人、嚴于律己、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積極進取、退休后，經常關心國家大事。經常關心企業發展……xx同志的一生，是堅持黨的基本路線、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堅持科學發展觀念，在歷次的運動中，立場堅定保自強。真正擁護、服從領導、作風正派、嚴格奉公、他為黨的事業鞠躬盡瘁……
一句句飽含真情的話語，再一次撞擊著人們的心弦，大家都被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感動了。
稍后，大家依依惜別、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依次魚貫而入瞻仰了父親的遺容。父親依然那么安詳、慈愛、爹！讓兒女們再喊你一聲吧！這是你的兒女們看你的最后一眼呀，以后兒女們與你只有在夢中才能相見了……
就這樣，父親走完了他從生到死這段人生旅程。對于人生，父親無疑是成功的。他學醫是出了師的，他讀書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師范學校，由國家給他分配了工作，直干到后來光榮退休還鄉。所以，他對自己是很有自信的，用他自己的話說:
“一輩子養育了六七個子女，除了二鳳外，大家都給了一定的文化知識，收拾了五個死人，修了兩回房屋，還給媽媽修建了一座墳山，換成其他哪個人，他來試一試嘛。”
從這句話里，也可以看出父親的自信、自強、自立。他對自己的評價應該算還是比較滿意的。
當然，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但是，作為一家之主，錢肯定是他在出呀，在那個年代的國家工作人員，基本上都是兩袖清風，要做成這么多事情，也不是一件挺容易的事吧！后來，他退休還鄉，雖投資了很多經濟領域的作物:種果樹、栽種各種藥材（桔梗、防風、甜葉菊、板藍根……）、養魚、養雞、養蜜蜂、養母豬、養蠶、養兔……盡管都沒有賺到什么錢，但也算是成功了的。只是在財運上確實差了一點。尤其是他投資的橘子樹，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在為人處事方面，他一諾千金，心無城府；在感情方面，他堅持從一而終，和我的母親自不必說，和我的繼母他們也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只是到了后來，父親腿腳不是很方便了，有時走路需要人扶上一把，繼母就顯得有點不耐煩，他們之間才有了齟齬，但父親從來沒有說過繼母一個“不”字，她的嫌棄也罷、她的輕蔑也罷，父親從來沒有在兒女們面前提起過老太太的半句不是。也沒有對她表現出一丁點兒的不滿，他學會了隱忍，更學會了寬容。但，更多飽含的卻是對兒女們的舐犢情深。他不忍心因為自己的事情，而影響到兒女們的工作和生活，這需要多大的胸懷啊！有幾個人能夠做到呢，但是他做到了。別人不能做到的事情，他能做到，這就是我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