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毓記得娘說的話嗎？”

十六歲的少女盛妝，鳳冠霞帔，跪地頓首：“娘，靈毓記得了。”

出嫁那日，母親的叮嚀囑咐，鐘靈毓都記在心里。

她余下的人生，都要換一個地方生活。連她的名字前面，也要冠上他的姓氏。

從此，她不再是鐘靈毓了。

她姓池。

自此，生是池家人，死是池家鬼。

她與池秀相識時，尚是幼童。回眸再看，一個弱冠，一個及笄。

昔年，他為她栽花種樹。

昔年，她為他洗手做羹。

若說起池秀這個人，多半留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謙謙君子，柔弱書生。

可是這個人，頂起了整個池家。

昔年的池家，并沒有后來那么盛大。

全是靠著池秀一個人撐起來的，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這世上也只有鐘靈毓一個人知道。

他們這一樁婚事，鐘靈毓和池秀都很感激鐘家父母。

明明是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可是鐘家父母還是很支持他們。

在外人眼里，這場婚事，門不當，戶不對。

一個是家里的大小姐，一個是孤兒窮書生。

怎么門當戶對？

池秀的一雙父母早早離去，十二歲的時候池秀就成了孤兒。一個人，一間屋，落座書堂旁。

幫別人跑腿，卻也不忘了在書堂窗外認字。寒來暑往，不知春秋。

也正是池秀這般性子，才讓鐘家父母對他高看一眼。

“一個窮酸書生，還癡人說夢想當狀元郎。笑掉大牙嘍！”

這樣挖苦貶低嘲笑的話，鐘靈毓不知聽了多少。她心里氣的厲害，本就端莊賢淑的性子如今也要逼到頭了。她正欲推門出去怒斥，卻被池秀給握住了手。

她回頭，池秀站在她身后。眉目間都是書卷氣，清秀的臉上也不見分毫怒意。

“別去，他們喜歡說就說吧。”他說話總是這般好聲好氣，像個沒脾氣的人。

鐘靈毓只好悶聲應了他。

池秀摸了摸她的臉，笑道：“別生氣了，以后說不定我就買了大房子，讓你過好生活。”

鐘靈毓皺著的眉頭放松開，“嗯。”

那樣溫柔的池秀，這輩子只發過一次脾氣。

不是為了別人，為了鐘靈毓。

努力一定會有結果，但是不努力一定沒有結果，這句話是真的。

所以池秀沒考上狀元，卻考上了探花，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不過，這足夠讓鐘靈毓開心的了。

池秀回程，剛剛落腳家中，就有了縣太爺的宴請。

池秀是帶著鐘靈毓一起去的。

宴席上的女眷也有很多，可是，酒過三巡，鐘靈毓也看明白了彎彎繞繞。

縣太爺這是給池秀送美人的。

高攀不上狀元郎，還拿不下一個探花嗎？

這是所有人心里想的。

縣太爺肥胖的臉笑成一朵老菊花，褶皺都聚集在一起，兩簇小胡子隨著他說話一動一動：“池探花，這是小女，你看小女怎么樣？”

鐘靈毓瞬間握緊了杯子，酒液晃蕩，溢出杯外，沾濕了她的手。

池秀……

池秀抬眼，眉目的書卷氣已經消失殆盡，更多的是成熟沉淀的氣韻。他一笑：“縣令千金，自是不錯。”

縣太爺的小眼睛猝然亮了，“那池秀才，你看小女可入得了你的眼？”

這話，不含蓄，更不委婉。

在場的很多人看鐘靈毓的眼神都變了，讓她覺得很難堪。鐘靈毓垂下腦袋，死活不肯抬頭。

“怕是沒辦法了，我已經有了妻子。”他不急不緩的開口。

那縣令千金卻多嘴一句：“不過是個鄉下村婦。”

鐘靈毓的臉，慘白慘白。

這樣的場景，也太諷刺人了吧。明明……她是他的發妻，偏生此時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砰！”

響聲讓鐘靈毓抬起了頭，池秀站直身子，背脊挺的特別直。他的表情鐘靈毓從來沒見過。

冰冷的眼神，略帶譏誚的唇，以及眉眼里壓抑不住的怒氣，一字一句：“大可不必，我也本是鄉下粗鄙之人，多謝夫人不離不棄。此生，我定然不會納妾，不會休妻，不會再娶。”

不會納妾，不會休妻，不會再娶。

宴會到底是怎么收尾的鐘靈毓可不知道，她老早就跟著池秀走了。

“別聽他們說的，我永遠不會丟下你的。就算是死，我也會在奈何橋邊等著你。”

鐘靈毓拉住他，連連“呸”了幾聲，“別說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氣！”

池秀笑起來，捏了捏她的臉，“瘦了很多，看來要好好養你。才能給我生幾個孩子。”

鐘靈毓躁紅了臉：“你……”

池秀突然俯下身，鐘靈毓覺得額頭一熱，溫軟的唇觸碰上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玲瓏玉鐲子，套在她手上：“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我是你的，池家也是你的。池夫人。”

這句話，鐘靈毓記了一輩子。

玲瓏玉鐲，她戴了一輩子。

池秀為官三載，最終毅然決然的請辭官場。回了小鎮，開了一間糧店。

池家家底豐厚，是池秀經商這些年積攢的。

鐘靈毓的記憶里，她唯一一次看見池秀打架，是她在糧店門口被乞丐圍住。

是對家故意安排的，為的就是讓池秀臉上無光。所以對準了是池夫人的鐘靈毓。

池秀為了她，一個人打四個。

最后，沒輸。

他清秀的臉上掛了彩，青青紫紫的印記，當場就嚇哭了鐘靈毓。

明明疼得厲害，池秀還是哄著她，輕拍她的背：“別哭，你哭起來就不漂亮了。我最喜歡看你笑的樣子。”他看她時眼里總是那么溫柔。

哪怕后來池秀已經年邁六十，離世之時，他已經不在澄澈的眼里還是很溫柔。他滿是褶皺的手握著她同樣已經蒼老的手，“我……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孩子，是你。靈毓，我很謝謝你，選擇了我。我從未想過，此生有幸，可以得你相伴余生。我只想著，能遠遠的看著你就好。靈毓……我在奈何橋，等你……”

少時初見，你我是稚童。

長時再見，你我是夫妻。

一眼即是萬年，我得見你笑靨，你便入住我心間。

青梅竹馬，中間逾越數年。

可我仍有幸，得你一生。

玲瓏寄語，相思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