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命在旦夕

長鞭劃過天際，映著月光，命無常的銀叉飛出，直釘在街邊的墻面上。這長鞭竟然是黑色的，在黑夜中實難分辨清楚方向。

手持長鞭的是個藍衫婦人，約摸三十來歲，面相也算和善，只是腦上生了個大瘤，讓人看了說不出的不適。也不知這婦人從何處來，怎地偏偏這時候出現？

藍衣婦人道：“索命雙尊且慢動手，蘇駱荊是我家主人的上賓，誰人也不能傷他。”

命無常倒也不動怒，說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你又憑什么命令索命雙尊？”

藍衣婦人道：“我家主人姓名不可透漏。奴家也不敢命令索命雙尊，只是我家主人有命，奴家也只好得罪兩位了。”

索有意道：“你家主人是個什么東西，你又是個什么東西！”

藍衣婦人還未說話，蘇駱荊卻傻笑起來。他面上本有細褶，這一笑更顯蒼老，卻仍是不失俊俏。

蘇駱荊道：“索命雙尊去過南海沒有？你們可知道南海有個亭臺雅閣叫‘藍若軒’，藍若軒的女主人，好像是叫……是叫……”

藍衣婦人接口道：“叫藍珊瑚。”

索命雙尊登時怔住了。南海確是有個藍若軒，顯然他們不知道藍若軒的女主人是不是叫藍珊瑚，他們只知道藍若軒的主人綽號“藍鬼”。只因為她的鞭下沒有活人！而且見了她的人都說她不是人，而是鬼！

命無常心想：“我怎么沒有想到啊！這婦人的長鞭既然能打飛我的銀叉卻又不傷到蘇駱荊，怎么會是個賤婢？且不知她口中的主人是什么人。”

索有意道：“你、你就是‘藍鬼’？”

藍衣婦人雅然一笑，很是嬌媚，若沒有腦上的大瘤，藍珊瑚也算個美女。只聽她說道：“昔年奴家未入我家主人門下時確實有個綽號叫‘藍鬼’。現在世上絕無藍鬼這個人，只有小婢藍珊瑚。”

命無常道：“你家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藍珊瑚瞧著攤在地上的蘇駱荊，微一作揖，說道：“蘇大俠，珊瑚敬你好眼力。我家主人就是……”

話未說完，但見蘇駱荊縱身而起，一躍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未料到，索命雙尊慘叫一聲，鮮血飛濺，只見尖細的飛刀直透腕臂，深入骨髓！

藍珊瑚心道：“誰人出的手？莫非是蘇駱荊？他不是中毒了嗎？莫非……”藍珊瑚輕功也著實不俗，但追出數里卻怎么也沒瞧見蘇駱荊的身影。

藍珊瑚不禁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看來少主千算萬算仍是不及蘇駱荊。”

花團錦簇，萬流歸宗，亭臺錯落，綠樹常青。這里便是傲吟山莊，冷吟惟一的歸宿。

破曉，珊珊正在院子里澆花，只見涓涓清水從她手中的青砂瓷壺中流出。好一個溫柔藴雋的美人育花圖……

蘇駱荊躍墻而入，還未站穩，又是一個箭步，直入前堂。

珊珊手里的瓷壺險些脫手在地，溢出的清水打濕她的灑花緞鞋。珊珊嗔道：“可惡的蘇駱荊！爺爺輩分的人，身手卻還這么快！”珊珊原本就是個眉清目秀的可人兒，這一嬌嗔更顯嬌媚。

蘇駱荊進了廳堂，縱身跌在檀木椅上，長長地喘著粗氣。這凝重的喘息聲，仿佛能將天地融為一體。

思思第一個從里面走出來，一見到蘇駱荊神情變得極為驚喜——“蘇爺，今天怎么來的這么早啊？我家公子剛剛醒，你要找人陪你玩，也就只有我思思了。”

蘇駱荊仍是沉沉地喘著粗氣，說道：“把冷吟叫來，我……我……”

思思瞧得不對，但見蘇駱荊面色慘白。他面容原本憔悴，但現下是慘白。正在思思猶豫的時候，依依已從里面出來。依依瞧了瞧，頓覺不妙。

依依朗聲對內堂說道：“雙雙，快把公子叫來。蘇爺怕是不妥了。”

“什么？”內堂里雙雙驚呼一聲。

片刻不到，冷吟已從內堂中疾馳而來。眼見蘇駱荊情勢不對，單是鉗起蘇駱荊的手腕。

冷吟也不過三十歲，卻生得年輕，尤其是與蘇駱荊相比，實不像同輩論交的好友，倒像長輩與晚輩。冷吟生得不如蘇駱荊俊俏，也不如蘇駱荊成熟，卻帶有一分稚嫩的美。

蘇駱荊道：“輕點……你有四個如花似玉的丫鬟在身邊，怎么性子還這么硬。”

冷吟自顧著說：“你中毒了？還是一種很奇特的毒。我怕是……怕是……”冷吟頓了一下，轉頭對身后的四個丫鬟說道：“雙雙，去那一粒‘花蒔丹’來。珊珊，用貢菊花泡一杯清茶來。思思，去拿一包酥心糖來。依依，現在做一道‘彩蝶繞蟠龍’還來不來的及？”

依依輕聲說：“來得及。但我恐怕……做得急了不如往日好吃。”

蘇駱荊道：“依依，往日求你做你都不肯……呵呵，這毒中得好，中得妙啊！”

思思說道：“中了毒還有你這樣的氣色的當真少見。”思思口上這么說，聲音已比往常嬌氣許多，甚至有些哽咽。

登時，依依、雙雙、珊珊和思思已按冷吟說的各自忙碌起來。冷吟緩緩地從蘇駱荊的衣襟里取出一塊酥心糖，送到蘇駱荊嘴里。

蘇駱荊笑道：“還是你了解我。我真是羨慕你啊！身邊四個丫鬟都是美貌如花，還各有各的本事。如果我是你就絕不會總拿自己性命開玩笑了。可惜蘇駱荊就是蘇駱荊，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難過。”

蘇駱荊所言非虛。

依依是瓜子臉、柳葉眉，是個頂標致的美人，還是一個出手不凡的美廚娘。都說女子“要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顯然依依就是這種女子。依依的每道菜不但味美形美，而且還都有一個美名。蘇駱荊最喜歡的莫過于依依做的彩蝶繞蟠龍。平日里蘇駱荊求她她也不肯輕易下廚，沒想到今時今日……

雙雙是個圓臉美人，美就美在雙雙那燦爛的眸子，時時都綻放著智慧的光芒。的確，雙雙是個聰明的女人，如果聰明的女人又有一雙靈巧的手就太妙了。恰巧，雙雙就是這種女人。雙雙是冷吟的玉裁縫，她只要瞧上一眼就能做出合身的衣裳。蘇駱荊的披風就是雙雙親手做的，又怕蘇駱荊不肯接受，只好說是給冷吟做的，冷吟不穿才給了他。其實雙雙心里也知道蘇駱荊想要一件白色的披風是為了懷念另一個女人……

珊珊生得眉清目秀，嬌柔可人，宛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花。的確，她就是冷吟的花匠。整個傲吟山莊都是交給珊珊打理的，尤其是院子里的那些花。珊珊對花兒的愛護就像一個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冷吟剛剛所說的貢菊花是一種花茶，有疏風散熱、養肝明目、清涼解毒、靜心、清煩等功能，也只有珊珊能泡得恰當好處。

思思年紀最小，滿是稚氣的臉上總帶有幾分欣喜之色，讓人瞧了說不出的可愛。思思年紀太小，各方面修為還未到家。開朗俏皮的思思有時讓蘇駱荊歡喜得很，有時卻讓蘇駱荊很是頭疼。

冷吟道：“你這是什么話。你難道不知道雙雙對你……”

蘇駱荊接口道：“雙雙對我很是敬仰。”蘇駱荊吃完這塊糖，聲音愈加沙啞了。

這時，雙雙已拿來了“花蒔丹”，輕輕放到蘇駱荊嘴里。蘇駱荊看著雙雙白皙的手，但見一滴熱淚滴在雙雙手臂，飛濺到蘇駱荊眼里。

雙雙連忙抽出手來，輕聲說：“蘇爺，你可不要有事啊……”

蘇駱荊道：“雙雙，若我不能如你所說，不幸……還勞煩你把我這披風帶給一個人，這世上只有她配得起這樣美的披風……她叫……”

“雪汀宛凝……我知道的，你放心吧。”雙雙道。

蘇駱荊喃妮著：“宛凝，宛凝……”

珊珊端來了貢菊花茶，思思也拿來了酥心糖。蘇駱荊小啄一口花茶，還是拿了一塊糖放到嘴里。

冷吟道：“有沒有好一點？”

蘇駱荊笑道：“吃了花蒔丹怎么不好。只是我中的是索命雙尊的獨門毒藥，我又一路用輕功回來，現在只怕……”蘇駱荊感覺心口一痛，五臟六腑皆有不適，可他怕冷吟他們擔心，只好強作無事。

冷吟道：“我就知道是索命雙尊……你這人天生愛惹麻煩，若不是你廢了黑白無常，索命雙尊會來找你麻煩嘛。不過我有點想不通，索命雙尊不是你的對手啊，你怎么會……”

蘇駱荊道：“我……我分心了。無礙，他們以后不能再做惡了。”

思思興奮地問：“你殺了他們？”

蘇駱荊道：“不，我廢了他們。可惜了雙雙為我夾在披風里的雕花飛刀。”

冷吟道：“你本不善于用暗器的。莫非你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蘇駱荊道：“我是遇到一個棘手的人。你可認識藍珊瑚？就是藍若軒有‘藍鬼’之稱的藍珊瑚。”

思思調皮地接口道：“認得，認得。這人我記得。公子說她生得不美，殺人如麻，善用長鞭。”

這話的確是冷吟說的。也只有冷吟才會用“生得不美”來形容藍珊瑚，他總不愿說藍珊瑚奇丑無比的。這就是冷吟這個人的可愛之處。

蘇駱荊道：“我見到她了。她已不再是殺氣凌人的藍鬼。更奇怪的是她還有了個主人，她主人還要她救我。她正要告訴我她主人的名字，我就跑了。”

冷吟免不了笑了，“你真是……你知道藍珊瑚是個很厲害的人，能讓她甘心屈尊降貴做奴仆的只怕，只怕她的主人是更個厲害的人物。這么厲害的人物卻要藍珊瑚救你，只怕是要你欠下這個人情。之后，恐怕……”

蘇駱荊道：“恐怕就麻煩了。藍珊瑚都做不到的事，我蘇駱荊又何德何能？”

雙雙氣道：“你這傻瓜！你先讓她救了你，也許她真有法子解你的毒呢。之后你再反悔也來得及。”

依依雙手端著個玉盤，聽了雙雙的話，不由得笑道：“蘇爺本不是這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蘇駱荊已聞到彩蝶繞蟠龍的香味，說道：“依依，你知道我現在最怕什么嗎。我最怕沒有命撐到吃你這道菜。”

依依轉遞給雙雙，由雙雙一點一點喂給蘇駱荊。

這道彩蝶繞蟠龍是由海蝦、海螺肉、灌肉腸做成的。先是將海蝦去殼而留尾殼，從蝦背片切開，去沙線。海螺肉片成蝴蝶形，每片加入灌肉腸。待鍋燒熱后，油到五分熟，蝦肉下鍋成球。再下海螺蝴蝶過油，再迅速撈出瀝油。鍋留底油燒熱，下馬列蹄蔥、姜末、番茄片各少許、上湯燒沸，倒入過油蝦球、蝴蝶螺片，迅速顛鍋兩下起鍋，裝入用南瓜雕成龍頭、尾，中間堅擺黃瓜片的盤中，方可做成。

這菜也不是無人會做，只是能做出依依這個味道的只怕再無旁人。

蘇駱荊此時只是由冷吟的秘藥花蒔丹暫時控制住體內的毒。若再無解藥，只怕不消半個時辰，蘇駱荊就要……但蘇駱荊非但沒有擔心，反而很是從容。

珊珊道：“你可真是個怪人。此時吃得喝得還能如此暢快。”

蘇駱荊道：“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明白了。這世上有很多比死更可怕的事。”

雙雙坐到一邊，伏在桌子上，幽幽地說道：“可我并不想讓你死……”她終于掩飾不住，掩面痛哭起來，雙肩不住地顫抖……

蘇駱荊又拿過一塊糖，放到嘴里咀嚼起來。他沒有辦法安慰雙雙，也不知道再對冷吟說點什么。惟有這良久的沉默像是在為壯士送行。

蘇駱荊輕喚著：“宛凝……宛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