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烏黑的沉默，在不年不節(jié)的日子里，連一兩盞宮燈也沒有，盯著夜空久了，才能看見埋在夜色里蒼暗的云滾滾翻動。

時(shí)值燥熱，麗云為惠嬪端上了涼茶，木堯向來食不厭精，這涼茶是麗云費(fèi)了不少心思尋來的方子，足足熬了半晌，午后拿冰塊鎮(zhèn)涼了兩個時(shí)辰，又將枇杷、椴樹雪蜜與冰糖煉在一起，這才敢端到木堯面前。殿里只燃了幾只火光明亮的燭，麗云看木堯斜坐在榻上，一手執(zhí)著一本《世說新語》，一手用指腹慢慢揉著額頭，她輕輕走上前，將涼茶置在木堯眼前，溫言道：“娘娘，這涼茶清熱去火，趁現(xiàn)在還冰著，您用些吧。”

木堯慢慢睜開眼睛，她緊了緊有些發(fā)干的喉嚨，端起茶碗慢慢將涼茶飲下，有一股股涼意從咽喉間流過，大概還是有些苦，她峨眉一蹙，“都不讓本宮省心，哪里能不上火。”

麗云笑了笑，“娘娘是說姝貴人？那娘娘猜猜，皇上今晚去了哪？”

木堯有什么心思多猜，不過隨口一道：“不是翻得穆貴人的牌子？要說她無才無德，卻也是能出頭起來。”

麗云抿嘴一笑，有些得意，“穆貴人得罪了皇上，早被請退了回去，現(xiàn)在皇上在咱們景妍小姐那兒。”

惠嬪挑起了眉毛，斜睨著麗云，奇道：“穆貴人不是向來口若懸河以抵百萬雄師么，是說了什么話犯了忌諱？”

麗云話里帶著諷意，“她在皇上面前對仁孝皇后歌功頌德，惹得太子傷心，皇上當(dāng)即把她請了回去，午后還警示六宮，往后都不許在后宮借先皇后作文章。”

惠嬪一聽玄燁對胤礽的偏愛，眼里有些黯然，不過她也早習(xí)慣了這些，是而付之一笑，“成天給仁孝皇后樹碑立傳，胤礽不高興是一說，皇上也不見得真買賬，皇后的面子自然更掛不住。這事本宮才不會去做。不過這在宮里也不是朝夕之事，怎么皇上今天就聽不得了？”

麗云一哂，道：“據(jù)說當(dāng)時(shí)成常在也在乾清宮，是她給皇上提的醒。”

木堯的目光沉了下來，愁眉鎖住了眼眶，“她與穆貴人不睦是自然，這樣聰明的女人......”她輕輕搖頭，悵然若失，“實(shí)在可惜了。”

麗云知道木堯懊悔，道：“她走投無路的時(shí)候咱們沒伸手，這個人咱們丟了，現(xiàn)在再怎么勸也是沒用的，心不是咱們的。”

木堯?qū)⑹掷锏臅鴥粤滔拢瑥U書而嘆：“她之前一直怯懦，上次開罪的又是太后，本宮在宮里，上有皇后和貴妃，內(nèi)有胤褆要照顧，外要聽表哥的消息，多少心要費(fèi)，哪里能放得開手幫她。”

麗云勸道：“一枚棋子而已，丟了便丟了。再說成常在聰明，可也不是什么頂尖的，不然怎么放著她也在乾清宮，皇上還是到了咱們景妍小姐那。”

木堯微微一笑，安定自若，“若說美貌，倒是有榮嬪和戴佳氏與景妍平分秋色，若說才情，放眼八旗無人能出我納蘭氏族之右，皇上喜歡咱們，不正是因?yàn)檫@個？”她一頓，又有些憂慮“不過......本宮還是擔(dān)心。”

麗云問道：“娘娘是擔(dān)心景妍小姐？”

惠嬪頷首，對于景妍，她不無擔(dān)心，“這孩子根本不懂世情世態(tài)，說話做事從來由著性子，也就是她不愛爭鋒，不然又跟穆貴人有什么兩樣。”

麗云亦以為然，道：“可娘娘一直以來也是怒其不爭的。”

木堯有些苦惱，蹙眉道：“本宮倒也不希望她抓尖搶上，畢竟皇上喜歡的也是她那份清高，不過她也不能對皇上半點(diǎn)都不上心，成天躲在自己宮里，對什么事也不管不問的，表哥安排她進(jìn)宮是為了幫襯本宮，這倒好了，什么忙也幫不上，還竟讓本宮替她操心。”

麗云看天色晚了，便讓人將珠簾放了下來，又扶木堯到妝臺前伺候卸妝歇息，她一壁為木堯卸下珠釵，一壁道：“其實(shí)娘娘有子萬事足，咱們只要將小主子照顧好，旁的事與咱們無關(guān)，也用不上誰幫襯，她只要別給咱們添麻煩便好。”

木堯?qū)χ~鏡，執(zhí)起妝臺上的木梳，將披散下來的發(fā)絲一一篦好，那梳子是沉香木制得，指尖發(fā)跡都留下余香，讓木堯聞得有些愜意，“本宮也希望是這樣，只是表哥那頭......”她有些無可奈何，“他這個人心比天高。”

麗云有些不敢開口，又心存疑惑道：“明相暗中沒少支持咱們，對小主子也百般上心，娘娘是說他的意思是......”

木堯打斷道：“胤褆現(xiàn)在還太小，就是他長大了，本宮也絕對會叫他安分守己，什么心思也不要動。”

麗云知道木堯是縝密嚴(yán)謹(jǐn)?shù)男宰樱瑓s有些不甘心，“娘娘，其實(shí)咱們小主子，樣樣不比太子爺差的......”

木堯有些生氣，嗔道：“好了！”

麗云趕緊止了話，手腳麻利地為木堯卸妝凈臉。木堯也有些累了，扶著麗云的手往床榻上走，外頭天色有些晦暗不明，她瞥了一眼窗外，問道：“這幾天忽冷忽熱，胤褆那頭讓乳母們看仔細(xì)了。”

麗云笑道：“娘娘放心，乳母們都是皇后娘娘陪您一個個親自挑選的，做事都是穩(wěn)妥可靠。”

木堯坐在塌邊，長出了一口氣，“也多虧了她還是貴妃時(shí)，本宮一直不曾與她交惡，現(xiàn)在她成了皇后，才肯多照顧咱們幾分。”

正說話間，外頭突然有宮女挑了簾子進(jìn)來，微微朝木堯福了一福，神色有些慌張不安，木堯?qū)m里的人都守規(guī)矩，這時(shí)辰又已經(jīng)不早，這樣慌張定然是有事，她不曾苛責(zé)，也不慌亂，問道：“有什么事？”

那宮女有些急促，說話也快了不少，“娘娘，剛聽景仁宮的人來說，姝貴人小主不知怎么惹了皇上不高興，皇上一氣之下便離開了。”

月彎如眉，周身勾勒出如水暈色，月色皓皓。

蘭煜趴在案幾上，一直有些悶悶不展，纖云看她也不說話，問道：“小主是還對白天的事心有余悸？”

門外養(yǎng)了幾只杜鵑，云弋剛給她們喂完食，拿著穗子在門前逗弄著它們，引得一個個歡天喜地地叫著，顯得殿里更加蕭靜。

蘭煜嘆了口氣：“大概是我讀了太多閨閣里風(fēng)花雪月的詩，腦袋里綺念太多，才會有些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

纖云不解，“小主想的是什么？”

蘭煜惘然地想，心緒茫然，“我一直覺得，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是我一直盼望的。而夫妻之間，最忌諱便是相互猜忌，相互算計(jì)。”她眼神倏冷，“就像我與皇上一樣，她一直對我滿心猜忌。”

纖云遲疑道：“其實(shí)咱們對皇上，也的確是帶了些算計(jì)。”

蘭煜點(diǎn)點(diǎn)頭，舉棋無悔，“我知道，可是穆貴人屢屢刁難我，我不能一味忍讓，所以這么好的機(jī)會，我不得不試上一試。”她有些泄氣，“不過這樣的日子，我開始覺得沒什么奔頭。”

纖云想了想，笑道：“小主現(xiàn)在是覺得沒奔頭，可假以時(shí)日有了皇子，那可不是有了奔頭。”

蘭煜冷不丁聽到這話，臉一紅，嗔道：“你又胡說了。”

殿外頭靜了下來，蘭煜想起云弋在外頭，正打算叫她進(jìn)來，一抬起頭，卻看見了一個令她霎時(shí)震驚莫名的人，高大的身影站在湘妃竹簾外頭，亦不知站了多久，纖云先反應(yīng)了過來，連忙拽了蘭煜一把，下跪行禮道：“奴婢參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