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仙姑精通先天神術,大概有些道理。只是我不過一介凡夫,讓仙姑見笑了。只是既然不能脫俗,又何須介懷?偶聞仙姑孤僻,才剛見仙姑四下里收拾的極為潔凈,如此原非壞事,但是佛若不通人情,又如何度化世人?若是智慧心不凈,肉體凡胎又如何凈?高下尊卑,不以貧富貴賤為準,而以心智為憑。此處佛經甚多,然則唯知諸相非相,方能見如來,否則便是如何清修,不過緣木求魚,也未必能得正果。”佛爺早將這里眾人打聽過了,相見之下見妙玉頗有些慧根,只可惜未曾參透,故而循循善誘,點化一番。
妙玉越聽越愣住了,心下明白佛爺必定是先前知道些的,只是此時細細聽來,卻覺得頗有些滋味兒,回思了半天,方喃喃道:“菩薩所言甚是,只是……濁世污穢不堪,實在不忍玷污了自己。潔身自好,明哲保身,不過是想以潔凈之身侍佛而已。”
佛爺搖頭道:“何謂污穢,何謂潔凈?難道仙姑連這個都沒弄明白?大俗大雅,大雅若俗。若是心思通明,便是酒肉穿腸過,又有何不可?若是一味的但求形式,吃齋念佛,卻不懂如來本意,自遠于世人,只怕如來是不收的。我看你這里有《華嚴經》、《妙法蓮花經》、《壇經》等,固然是好經,但若是不能去空相,只怕依舊是水中望月。若是仙姑有意,不如將《九加行》再好好看看。
皈依佛法,乃是精要,佛法度化世人,若是離了俗世,又如何度化?若是仙姑非要脫俗以自保,只怕是六根不凈,故而唯恐入世而被誤;或者尚不知俗世亦有大雅之處、如來之所從來,故而舍本而逐末,只怕未必能得其妙;亦或是尚不知何謂俗,何謂非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還請仙姑三思。”
“諸相非相……”妙玉口中反復默念著這句,猶如醍醐灌頂,或是當頭棒喝,讓她一時間無言以對。
仔細想來,大概是她凡心太重,雖說高潔孤僻,奈何卻是大俗之人,將名利富貴看得比什么都重。一進門,從名貴的香料,到一應起居用物,乃至茶具飲品,無不如此。雖說佛爺乃是金尊玉貴,畢竟身份不同,而且也不是說就要將自己的地方收拾成這樣,不過是下人安插而已,便是沒有那些,他依舊是他,這才是真佛,不論優劣,不過是用物而已。
世人往往如此自誤,總以為自己所行,便是對的,還要找出諸般道理來,一一證實,其實不過是強詞奪理狡辯而已。佛爺天資慧質,知之甚深。接過妙玉沖的茶,品了一口,果真與別個不同,只可惜,佛爺并不十分認同。所謂茶之優劣,不過是閑來無事,飽暖之后的銀欲而已,若是果真口渴,只怕清水一捧,足以解渴了。
見妙玉還在沉思,佛爺淡淡的道:“若說以身侍佛,原是一片虔心,并無不可。只是其一,佛門之人,皈依佛法也是最要緊的,不可忘了此理;其二,潔身自好,如何算是潔身?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其三,以此來品評俗世,只怕俗之甚矣。若果真塵緣未了,還是別自欺欺人,佛法無邊,未必定要勉為其難、出家修行。仙姑三思,我先走了。”
見妙玉還愣在那里,無言以對,佛爺雙手合十,行禮告辭。
出了山門,曲折忙迎上來,問道:“爺進去都做了什么?里邊的情形如何?”
佛爺點頭笑道:“里面是別有洞天啊,雖是冬日,卻也花香四溢,花木修剪得格外整齊,仙姑仙姿麗質,可惜,徒有皮相,卻是個俗物。”
二人隨便說笑幾句,便一同下了山,沿著沁芳閘橋往正殿而來。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轉到正面,只見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佛爺點頭贊道:“果然是個好地方!氣勢不凡,頗有皇家氣勢,不虛此行啊!”
曲折正待答話,卻見賈蓉扶著賈珍從里面出來,二人只得隨著他們二人進去。但見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佛爺嘖嘖稱贊不已,心下卻頗有些驚詫:都說蘭林殿如何如何,又是皇太后親自為愛女布置,看樣子也不過如此,而他的宮殿,更是遠不及此。這賈妃一個省親別墅,大概能抵得過正宮了,難怪大皇帝會言有所指。
賈珍不明就里,一邊在前引路,一邊兒應道:“這也是皇恩浩蕩,我們也不敢給皇上和娘娘臉上抹黑,只得勉為其難。再則雖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樸,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當年為得修這個園子,可是費了不少功夫的,神醫看著還入眼吧?”
佛爺點頭笑道:“天仙寶鏡,不過如此,我卻是沾了光,大飽眼福了。”
“若是神醫喜歡,日后再來便是。”賈蓉打起簾子,引佛爺進到顧恩思義殿,邊笑道。里面筵席并開,好戲上臺,北靜王以及眾位世交已經列座多時,見佛爺進來忙一同起來見禮。
“我看園中除了紅梅,別處都有些寥落,偏此處依舊風光無限,不知是何緣故?”佛爺謝過茶,方問一旁的賈政。
“哦,”賈政吃了一驚,想想應道,“近來忙著準備犬子的婚事,事情繁雜,園子里兼顧不過來也是有的。只是此處地方寬敞,常用來招待堂客,故而收拾齊整,以備不時之需。”
“正是,”見賈政答不上來,且素知他不大管府里的事情,故而待他話音一落,賈珍忙接口道,“二老爺說的很是。娘娘諭示下得匆忙,再過幾日便是吉日,倉促之間,多有不周,還請神醫見諒。且偌大個園子,如今只住著三位姑娘,人手多了,是個負擔;人手少了,又照顧不過來,故而左右為難,疏漏之處總是有的,還請眾位海涵。”
賈珍的話顯然是為后面的婚禮鋪墊,唯恐真有疏漏的地方遭人非議,不過在佛爺聽來卻不是這么回事兒。想來是如今剩下的幾位姑娘都不是正經主子,故而有意怠慢也是有的。這么想著,心早已飛到黛玉那里去了。
且說賈珍提及園中的幾位姑娘,佛爺心下惦記著黛玉,還有她的病,一時間著急起來,恨不能立時便見到她。但又拘于俗禮,不敢造次。
北靜王與眾位取笑一番,見佛爺對別事皆不在意,便趁更衣的空當離了眾人,邀請佛爺出了省親別墅,游覽起來。別個有酒有戲,樂得開懷,又兼隔著名分地位,不敢過于親厚,也不好緊跟著北靜王和佛爺,更有那礙于北靜王和佛爺在座拘謹的,大有巴不得他們早早離去之意,如此各得其所,也好。
佛爺心下著急,出了別墅,照著進門的方位,西邊諸多景致也不顧上了,信步往東邊而來,準備隨便游覽一番,敷衍眾人,再盡快找個適當的借口去看黛玉。
沿著省親別墅后面柳堤,先來至蘅蕪院。只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映著白雪紅日,格外出脫。眾人打量了一下,便步入門來。迎面突出一個插天的大玲瓏山石,四面群繞各式石塊,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粗藤老根在覆雪之下露出來,宛如滄桑的老人,倔強的要表露自己的存在。
可惜如今冬日,諸般異草如藤蘿薜荔、杜若蘅蕪等,都枯敗掩蓋在白雪之下,故而并無多少可看的。只見兩邊俱是超手游廊,順著游廊步入,便是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比別處清雅不同。佛爺和北靜王正待進去瞧瞧,只見門已經上了鎖,窗上也落滿了灰,想來空置有些日子了。
賈珍忙道:“這里原是薛姨媽家大姑娘的住處,因姨媽家里有事,故而去年早些時候就搬出去住了。如今園子里地方大,空閑的也多,難免有些收拾不過來。后因娘娘賜婚,準備配給寶玉的,便是她。薛大姑娘知書達禮、大方穩重,上下無不稱贊,如今親上加親,也是一樁美事。既然今日神醫到此,不如省了帖子,過幾日來喝碗薄酒,如何?”
“薛大姑娘芳名遠播,都中人盡皆知,與寶玉倒是登對。錯兄不如來一趟,與小王做個伴,如何?”北靜王點頭道,言辭溫婉,大概也算是為冒然入園賠禮。
“這可還得看太上皇的意思,前些日子忙著過年,將經文撂下有些日子了,只怕最近幾日便要召見,到時候只怕分不開身。”見佛爺遲疑煩難,戴德趕緊解圍道。畢竟佛爺和宮中的關系外人不知,如此唬唬人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