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者三,黛玉被攪得再無睡意,因輕聲沖門外喚道:“嬤嬤——”
很快,就見王嬤嬤披著一件衫子,掀簾快速進來了:“姑娘是要吃茶還是?”
右手放到嘴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黛玉示意王嬤嬤與自己一道聽了起來。
聽了片刻,王嬤嬤小聲兒道:“倒像是有人在撓船身一樣。”
聞言黛玉不由微微瑟縮了一下,旋即撲入王嬤嬤懷里,顫聲道,“嬤嬤,我怕……”
王嬤嬤見她難得露出本該屬于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情緒,心里一酸,忙放柔聲音道:“有嬤嬤在呢,姑娘不必害怕。我這就讓你平哥繞船巡視一番。”說著高聲喚了雪雁進來,又命她去喚了雪鳶和林平媳婦進來陪伴著黛玉后,她方疾步往自家兒子的房間去了。
很快就見林平領著兩個家人,點了明亮的燈籠,沿船舷細細查視起來。
三人很快回來了,王嬤嬤忙至外間問有無什么發現,林平急聲道:“才剛那聲音,確是自船身上傳來的,系兩個溺水之人在求救,正想討母親和姑娘一個示下,到底救是不救他們?”
“不救!”王嬤嬤聽罷,先就斷然拒絕道。
“為什么?”林平愕然,“您不是打小就教育孩兒,要與人為善的嗎?”
王嬤嬤愣了一下,方嘆道:“我活了這么大歲數,難道還不知道與人為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道理?只是此事牽涉到姑娘的安全和清譽,我不能亦不敢貿貿然作決定……”
話未說完,就聽一個清越婉轉的聲音忽然傳來:“嬤嬤,就讓平哥先將人救上來,其他的事,容后再說罷。”她本就生性純良,聞得有人溺水,已動了惻隱之心,況才剛在屋里,又聞得他們發出的求救之聲,已然呈越來越弱之勢,是以不待王嬤嬤進屋商量,她便先作了決定。
且說黛玉不待王嬤嬤進屋商量,便先揚聲下了命令,王嬤嬤不好再說,只得對兒子林平道:“如此就趕緊將人救上來再說吧。”
林平應了一聲,忙領著才剛那兩個家人,小跑著出艙救人去了。
見兒子去了,王嬤嬤才掀簾進屋,憂心忡忡的與黛玉道:“姑娘心善,這原沒有什么,但只眼下這里人多口雜的,那溺水之人又是男子,我實在怕那些個有心人知曉了,說出什么難聽的話兒來……”
“嬤嬤,”話未說完,已被黛玉淡聲打斷:“俗話說‘人命關天’,在人命這樣的大事面前,虛無的名聲又算得了什么呢?況這里都是咱們家的人,誰會亂嚼舌子呢?嬤嬤只寬心些兒吧。”王嬤嬤只得道:“希望一切如姑娘所言吧。”懸著的心卻總是放不下來。
說話間,外間又傳來了林平的聲音,“回姑娘,人已經救上來了,只是……”
“只是什么?”王嬤嬤忙接道。
林平遲疑了一下,方回道:“只是他們好似都受了不輕的傷,這會子已經厥過去了,要不要打發個人上岸,立即請大夫去?”
王嬤嬤正要答話,卻被黛玉擺手止住了,然后轉頭命雪雁雪鳶:“救人救到底,你姐妹兩個瞧瞧他們去吧。”
“是。”二人福了一福,領命去了。
這里王嬤嬤才對黛玉道:“這會子離天亮還早著呢,姑娘再睡一會子罷?”
黛玉淺淺一笑,道:“很不必再睡了,橫豎也睡不寧,我還是等著雪雁她們回來,了解了情況,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
王嬤嬤待要再勸,就見黛玉已自床頭取了一本書,于燈下細細的品讀起來,她只得將已到嘴邊的勸解話,又咽了回去。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過后,雪雁雪鳶回來了,黛玉輕輕將書置于矮幾上,帶著淡淡的急切問道:“怎么樣?”
雪雁忙笑道:“都是外傷,并無大礙的,我和雪鳶已經為他們包扎過了,只是他們受傷的時間有些個長,又在水里浸泡了這么些時辰,有點失血過多,一時半會兒醒轉不過來罷了。”
黛玉微微舒了一口氣,旋即又蹙緊了黛眉,“那依你姐妹預測,他們什么時候能醒過來呢?至多明后日,我們就要繼續趕路了,總不能一直帶著他們吧?再者,焉知人家要去的地方,是與我們一樣的呢?”
“這個……”雪雁遲疑道:“這個我們也說不好。”
王嬤嬤聽到這里,不由長嘆一聲:“我就說不該救他們吧,現在可怎么樣呢?”
一屋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了分寸。
半晌,還是黛玉開口打破了一室的沉默:“過會子天一亮,就讓平哥帶著他們,上岸找個妥善的地方,將他們安置在那里罷,橫豎已經包扎過了,想來他們不會再有生命危險,我們也就是再多破費幾兩銀子罷了。”
沉吟了片刻,王嬤嬤和林平媳婦都點頭道:“如此甚好。”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不多一會兒,東方漸漸露出了一絲魚肚白,天終于亮了。
令人喚了林平來,黛玉隔著簾子親自交代:“平哥,勞煩你帶著他們,上岸找一家大一些兒,信譽好一些兒的客棧,將他們安置到那里,再多給掌柜的幾兩銀子,讓他多關照關照他們。”
她年紀雖小,安排起這些來,卻是一板一眼,有條有理的,皆因她那本不是那忸怩閨閣貴婦的奇女子母親賈敏還在世時,曾不止一次帶她逛遍揚州城,沿途還向她講解了不少俗世生活中的必備知識,所以她倒并不全似其他養在深閨中的大家千金那般四體不分的。
外面林平忙道:“姑娘只管放心,我一定辦得妥妥帖帖。”
“好,你早去早回吧。”黛玉滿意的點了點頭,令王嬤嬤取了一百兩銀子出去交到林平手里,方低頭繼續看起自己的書來。
不想林平這一去,卻直到傍晚時分了,猶不見回來,這可急壞了一船的主仆老少。
兒子有去無回,身為母親的王嬤嬤較眾人更是焦急了幾分,然她到底是個經年的老人兒,面對一船人望著自己拿主意的期待目光,還有黛玉含著幾分自責的目光,她立時強迫自己鎮靜了下來。
“姑娘不必著急,大伙兒也不必發愁,想是那混小子在路上看到了什么新鮮的物事,耽擱了也說不定呢?我們再安心的等一會子吧,只不定他立時就回來了呢?”王嬤嬤強笑著安慰眾人道。
話音剛落,就聽外面一個弱弱的聲音在叫喊:“王大娘——”是林平一個小廝李子的聲音。
王嬤嬤面上一喜,一面說著“可不就回來了?我說嘛”,一面掀簾扶了林平媳婦迎了出去。
黛玉心里懸著的大石亦瞬間落了地,也有心情與雪雁雪鳶玩笑了。
主仆三人正玩兒解“九連環”,忽然王嬤嬤婆媳哭哭啼啼進來了,眾人見了,都唬了一跳,忙問怎么了?
王嬤嬤接過黛玉親自遞過的帕子,擦了一把淚水,才哽吟道:“回來的只有李子一個人,還滿頭滿臉的血,平兒和另一個小廝多子,也不知是還在客棧,還是被官府抓到衙門里去了,嗚嗚嗚……”
幾人大驚,忙問道:“卻是怎么一回事?”
王嬤嬤卻只是啼哭,并不答話。
“雪雁,你先瞧瞧李子的傷勢去。”黛玉見王嬤嬤一時半會兒停不住,忙轉頭吩咐雪雁道。
她忙答應著去了。
這里黛玉才和強忍淚珠的林平媳婦一道,一左一右的安慰起王嬤嬤來。好說歹說,到底勸得她止住了,開始抽抽噎噎的說起事情的經過來。
原來今兒一早,林平及自己的兩個小廝,帶著昨夜救上來的那兩個人上了岸,打聽到這里信譽最好的客棧便是“摘星樓”,遂興沖沖往那里趕去。
卻不料,他們在安頓好那兩個人,正欲離開之時,隔壁客房卻傳來了一陣高過一陣的女子哭鬧聲和男子打斗慘叫聲,還有一個囂張的男聲在大笑。
因隔壁客房是幾人離開的必經之路,是以經過那里時,林平有意往里面張望了一眼,登時便氣不打一處來。
原來屋里十數個兇神惡煞男仆打扮模樣的人,正按著一個花白胡子的老漢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暴打,而另一邊則坐著一個滿臉橫肉,穿著打扮卻無比貴氣的年輕男子,他的腳下,還跪著一個十來歲,正被兩個惡仆反剪著雙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林平當即反應過來,自己這是遇上強搶民女了,當下也來不及多想,便大喝一聲“住手!”跟著抬腳進了屋子。
那惡霸男子及其嘍啰們正打得興起,未料到忽然有人進來管閑事兒,都愣了一愣,方回過神來,旋即便獰笑道:“你是個什么東西,倒敢管起大爺我的事來了?”
在見了那挨打的年輕男子口鼻都血流不止,那老漢更是已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后,林平本已是怒不可遏,這會子又聽得行兇之人如此大言不慚,他更是怒上加怒,嘴上自然不會客氣:“我不管你是哪門子的爺,橫豎今兒這個閑事,我卻是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