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已被王嬤嬤壓低聲音喝斷,“雪鳶不得胡說,主子們的是非,也是你我能妄加評判的?你這張嘴在咱們家里,倒還沒什么,明兒去了舅老爺家里,可得給我把牢了,免得為姑娘惹來什么麻煩!”
她年輕是賈敏的貼身丫頭,于二十幾年前陪嫁到林家,陪伴賈敏三十余載,自然“強將手下無弱兵”,心智遠非尋常婦人可比。又經過這么些年的歷練,其經過見過,更絕非雪雁幾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可比,自然知道在這些所謂的“高門大戶”里的生存之道。
雪雁亦忙道:“我們要做的,只是盡力護得姑娘周全,等待老爺派人來接,什么是該說的,什么是不該說的,你可得聽嬤嬤的話,悉數記牢了!”
雪鳶吐了吐舌頭,擺手道:“我以后不說就是了嘛。要不,姐姐你找針線把我嘴巴縫起來。”
說得幾人都笑起來,惟獨王嬤嬤在淡笑的同時,心里在暗暗發誓,姑爺,姑娘,我一定不負您二人所托,護得姑娘周全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天空竟飄起了蒙蒙的細雨。江上的雨似云又似霧,落到水面上聽不到水聲,亦濺不起水花兒,只是纏綿不絕罷了。
許是夜間睡覺時未關嚴窗戶之故,竟有幾縷細雨飄到了黛玉專門命人移至床邊的臥榻上,以致她染上了些微的風寒,絕美的小臉更顯得沒有生氣了。
這可急壞了最先發現的王嬤嬤,急聲命在船頭搖漿的兒子林平火速將船泊在了就近的岸邊后,她便一疊聲兒的催著他上岸去請大夫,早被林平媳婦一把拉住了:“奶奶難道忘了,雪雁雪鳶兩個丫頭雖然年小,卻盡得江南神醫的真傳,等閑大夫,根本及不上她們一星半點,何不讓她二人先瞧過姑娘了,再作打算不遲?”
一語驚醒夢中人,王嬤嬤登時回過神來,先就罵自己:“瞧我這急性兒,連這個都能忘記,明兒還不知會忘記什么呢?真是活打了嘴了。”說完又一疊聲兒的催在一旁因她的話而抿嘴微笑的雪雁姊妹進屋去。
二人進屋后,她媳婦兒見她還要罵自己,忙笑道:“奶奶也是一時著急罷了。”說完又伸手扶她,“我們還是先屋里去,瞧瞧雪雁雪鳶怎么說吧。”
婆媳二人掀簾進去,就見雪雁正一臉專注的為黛玉把脈,一旁雪鳶則提筆立在長案前,準備聽她姐姐道出病癥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寫好藥房——自跟隨江南神醫學醫后,姊妹二人皆是如此配合的。
“姑娘不過是偶染時恙,兼之思慮過度罷了,并無大礙的。”細細把了半日脈,雪雁起身先看了一眼雪鳶,又看向大伙兒道。
雪鳶聞言,忙提筆在紙上疾走起來。一時方子寫完,她忙雙手捧至王嬤嬤面前,道:“咱們臨行時雖然帶了些許藥材,但都稀松平常得緊,并不能快速令姑娘好起來,是以煩請嬤嬤讓林大哥趕緊上岸,依方子抓藥去。”
王嬤嬤忙接過,“我這就讓他去,你們幾個好好照看著姑娘。”說著掀簾一徑去了。
這里黛玉命雪雁扶了她起來靠在床頭的褥子上,方緩緩道:“今兒不過一點子小癥候,倒讓你們慌忙成這樣兒,明兒真要臥床不起了,你們可怎么樣呢?”
林平媳婦忙道:“姑娘快別說這樣傻話兒了,您是個福大命大的,定能長命百歲的!”
黛玉虛弱一笑,道:“希望能借嫂子吉言了。”
主仆幾人說了一會子閑話,就聽外面隨行的粗使婆子來回:“平大爺回來了。”
王嬤嬤與林平媳婦忙接了出去,少時果然拿了幾包藥進來,雪鳶仔細瞧過,到底于火候上不放心其他人,遂與黛玉說了一聲,自己去了廚下熬藥不提。
一劑藥下肚,又將息了一晚,黛玉只覺身上清省許多,小臉也紅潤了不少,只是沒有力氣下床,仍臥在榻上罷了。
因恐晝夜兼程讓黛玉吃不消,王嬤嬤便吩咐了林平,令其將船泊在原地,待黛玉恢復之后再出發。
不想只過了短短兩日,隨行在林府船只后面船只上的榮國府眾人坐不住了,尤其是此行的主事人林之孝家的。
這林之孝家的一門幾代,俱在榮國公賈府為仆,深得史老太君賈母和賈府現任當家人王夫人姑侄的信任,比賈府許多不得志的主子尚且有幾分體面,是以此番才會被賈母委派了如此重任。
她既然領了主子的命,自然滿心希望能早些兒帶回黛玉,讓賈母放心,繼而越發的信任自己,因此見才行進不到一半的路程,便如此耽擱,心里不由著急起來,因此扶了個小丫頭子,便上了林府的船。
王嬤嬤聞得林之孝家的來了,忙親自迎至船上小小的花廳——在她未隨賈敏去到林家之前,二人雖算不得十分投契,總算是有三二分交情的故人,剛重逢時,因礙于心里對賈母未知的居心有幾分懷疑,連帶對林之孝家的,她亦未正面招呼過,此番她竟不請自來,于情于理,王嬤嬤都很該問候一番的。
雙方分賓主坐下,寒暄了一陣兒又吃了一會子茶,那林之孝家的方笑問道,“今兒我來,一來是想跟老姐姐你敘敘舊兒,散散悶兒,再就是想給林姑娘請請安,討姑娘一個示下,是明兒動身呢,還是后兒動身?我回去后也好安頓下去。”
“難道老姐姐你忘了,我們姑娘因偶染風寒,這會子正臥床調養呢嗎?”王嬤嬤笑道。
林之孝家的忙擺手道:“事關姑娘玉體此等大事兒,叫我如何敢忘?只是,臨行前老太太再四叮囑我,讓我務必盡快帶姑娘回去。我恐老太太記掛,是以才來催請催請罷了。”
王嬤嬤似笑非笑,“依老太太疼愛姑娘的心,又怎么會因為想早個三二日見到姑娘,而讓姑娘拖著病體趕路呢?”
此時她越發肯定了心中的疑惑,賈母這般費心的要接黛玉進京,定是有所圖的——就好像當年她為了權勢,幾乎將自己惟一的女兒,嫁給那個荒淫無度,年紀又大姑娘二十幾歲,時為太子,而今卻為“廢太子”且新近薨逝了的那個人一般!若非林如海適時中了探花,又求得了康熙帝的指婚,今日還不知是何種情形呢。
“老姐姐此言甚是,甚是……”林之孝家的囁嚅道,心里卻是恨得牙癢癢,這個梅蕊自己年輕時就比不上,原以為如今自己已作到榮國府大管家的妻子,有體面有排場了,定能將她踩在腳底,卻不想,于氣度上,自己仍是遜了她一籌!
目送著林之孝家的上了賈府的船,王嬤嬤對兒媳婦嘆道:“姑娘這一去賈府,還不定會遇到什么樣的煩心事兒呢,可憐她小小年紀,就沒了娘親的護持,真真讓人想著就心疼得緊呀!”
林平媳婦忙指了指里面,方壓低聲音道:“奶奶還是小點兒聲罷,一會子被姑娘聽去了,又該動疑了,就讓她心里保持著對外祖母,對親情的期待之情罷,至于算計兇險什么的,倘若沒有,也就罷了,若果真有,不是還有我們替姑娘擋著嗎?”
臨行前,如海單獨找了她母子婆媳三人到書房,作了一番細致的推測及假設,以及應付這些可能發生情況的打算和安排,是以林平媳婦很能明白自家婆婆的擔憂。
婆媳二人卻不知道,她們壓低了聲音的一番話,還是正好被瞞著雪雁雪鳶下床,欲出來透透氣兒的黛玉,聽了個正著。
黛玉現今雖只七歲不到,卻因天資聰慧,又蒙如海親自授以課業知識,其識見和心智,早已勝過同齡人百倍不止。雖然不能王嬤嬤婆媳的一言半語中猜出具體的什么來,卻也能知道他們所說的并非好事,而那位自己很有幾分想見到的外祖母,亦很可能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樣慈祥,心里難免傷心沮喪起來,再思及賈敏生前曾與她提過,說她外祖家“與別家又大不相同”,難道這個“大不相同”,就是說的這個?!
因聽了這幾句藏頭露尾的話,一下午黛玉都心緒不佳的坐在窗邊發怔,王嬤嬤幾個苦勸了一陣,到底勸得她至榻上躺下了。
草草用過晚飯,天便漸漸黑了下來,黛玉屏退眾人,復又坐起身,靠在床頭,思念起父親和亡母亡弟來。
想著母親還在時一家人的其樂融融,再想到母親走后這一年多以來,自己和父親的思念和悲傷,竟恍如隔世,黛玉不由滴下淚來,欲起身寫上兩首應景詩,又恐突然點燈吵醒外間上夜的王嬤嬤和雪雁,她只得作罷,換成在床上輾轉反側。
三更天過后,輾轉了大半宿的黛玉,終于捱不過一波濃過一波的睡意,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正迷迷糊糊之際,本就睡得極淺的她,忽然被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之聲驚醒了。她忙坐起身來,側耳仔細一聽,那聲音卻又消失不見了,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她復又躺回了被窩中,然片刻過后,那聲音又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