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沒瞧見林妹妹就罷了，這樣啰啰嗦嗦的做什么？”寶玉不耐煩，便回了一句，依舊和探春往別處尋去。

襲人原從小跟著賈母，因心細周到才被賈母指到寶玉房里伺候，自以為是非常有臉的事情，平日里便更加爭搶好勝。所以便待寶玉十分的上心，色色都是周到的，寶玉也從沒對她大聲兒過，今兒猛然間受了搶白，便怔住了。只管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起來。

卻說寶玉和探春一路找來，正好與黛玉和惜春在長廊的拐角處相遇，探春便一邊氣喘一邊笑道：“你們兩個跑去了哪里，叫我們好找。”

“不過是要吃茶，到那邊吩咐丫頭將從南邊帶來的茶煮了給大家嘗嘗而已，怎么了？有什么大事？這樣著急？”黛玉手中絞著淺藍色的帕子輕聲問道。

“有好茶吃，自然更好了，你們來，咱們同二姐姐和鳳姐姐商議去。”寶玉一聽黛玉親自去吩咐丫頭煮茶，便知道那茶自然亦是好的，便拉著黛玉的手，往那邊葡萄架邊上來。

卻見迎春正在同鳳姐兒一起，坐著品嘗剛摘下來的葡萄，見她們姐妹一起過來，便笑道：“看你們玩的，都不知道回來了，這里有王媽媽剛叫人剪下來的葡萄，真是甜呢，都來嘗嘗吧。”

“林姐姐家的菊花好，連葡萄也有意思，這個時候了，葡萄很應該沒有了才是，而這里的葡萄架上，竟還結著葡萄。”探春說著，便捏了一粒放在嘴里，果然比平日吃的葡萄要甜幾倍，竟是一點酸頭也沒有的。于是便拿了一穗在手中，慢慢的吃。

“究竟什么事，把我們急急的找來，你卻又在這里悠閑地吃東西？”惜春便推著探春的手臂，問道。

“讓二哥哥說。”探春只顧吃葡萄，卻不愿多說話。

“三妹妹的意思，咱們幾個湊在一起，卻把這菊花吟誦一番，做幾首菊花詩，你們說好不好？”寶玉便高興的看著黛玉，又瞅瞅大家，說道。

“作詩倒是好事，只是你們別算我，我是不能的。”黛玉聽了，一連笑著擺手。此時的黛玉不比原來，昨兒經了宮里的那一遭兒，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凡事不可太出頭了——王嬤嬤說的好，昨兒皇上那些話，必然有一番緣故，只是不知因何而起罷了。

“林姐姐你匡誰呢。”探春一邊擦了手，一邊上來拉著黛玉笑道，“我早起還聽太太說，林姑父已經把你的老師薦給了老爺，老爺直夸那位雨村先生學問好呢，有那樣的好老師，難道你竟是不懂詩詞的？”

“喲，你這是聽誰說的？難為你竟是個有心人。”鳳姐兒在一邊聽了這話，驚奇的問道。

“哪里還會聽別人說？就是聽見太太親口跟你說的。”探春回頭，得意的看了一眼鳳姐兒。

“人人都說三丫頭精明，我原還不信，今兒算是見到了。”鳳姐兒一邊笑看著探春，一邊吃著葡萄，話里帶著贊揚，語氣卻淡淡的。

“雖說當初父親給我請了先生，但因母親當時身體不好，總沒好好讀書，所謂先生，不過是掛個虛名罷了。統共加起來，也沒上了十幾天的學。”黛玉聽了探春的話，便淡淡的笑道。不說雨村還好，說其他，一點好興致也沒有了。

“雖說這樣，林姑父的學問我們是有耳聞的，姐姐不必推脫了，難道我們是懂詩文的？不過是玩罷了，誰還認真去考狀元不成？”惜春雖小，見識卻不一般。

“既是這樣，我便叫他們去準備筆墨，但總要說出個規矩來才好。”黛玉無法，只得敷衍道。

“立什么規矩，便是隨性發揮，能交卷也很難得了。便是以菊花為題罷了，余者一概不管，愛用什么韻用什么韻，愛五言七言都隨意，如何？”寶玉一邊將手中未吃完的葡萄放下，站起來說道。身后的襲人忙拿了濕毛巾過來給他擦手，轉身又端過漱口的茶來。

“林妹妹的茶怎么還沒得？這會子我卻等不得了。”寶玉漱口畢，便想起黛玉說的新茶來。

“這會子也該好了。”黛玉便笑笑，“偏是二哥哥性急。雪雁再去瞧瞧，水好了便叫他們送過來。”

一時筆墨準備好了，茶也來了，鳳姐兒便吃了盞茶，起身笑道：“哎喲，我也不會這勞什子詩，你們玩你們的吧，我卻要去看看老祖宗了。”說著，便拍拍手起來，接過丫頭手中的茶喝了，轉身就走。身后的平兒忙拿起了桌子上的帕子，跟在鳳姐兒的身后走了。

“哈，她也有服軟的時候。”探春指著鳳姐兒的背影，帶著一絲得意之色笑道。

“鳳姐姐平日里那樣威風，見識又好，殺伐決斷的，總沒錯過半點兒，就是有一點，從小沒讀書，不大識字。”寶玉因笑著對黛玉解釋道。

黛玉笑笑，其實她亦看出探春暗中對鳳姐兒的不服，只是這是別人家的事情，跟自己卻沒多大干系，于是便含笑讓茶。

寶玉便攛掇著大家做起詩來，黛玉便叫雪雁拿了一支夢香甜來點上，插在那邊的玉麒麟香爐里，一陣陣淡雅的香氣便散播開來，伴著一院子的菊香，卻叫人心思沉靜起來。

一時間眾人各自去細細的構思，獨黛玉卻吩咐家人給老太太送些軟和松動的點心到那邊花廳上，又叫看著丫頭提了煮好的清泉之水來沖茶。回頭看看大家都在沉思，便悄悄的離了這里，往那邊花廳去瞧老太太。

正走到屋檐下，便聽見里面賈母同鳳姐兒在那兒說話，不似平日嬉笑之聲，卻是低低沉沉，鄭重其事的樣子。黛玉心中一動，待要回去，卻聽見賈母口中一句‘林丫頭’如何的話，便不由得站住了腳步，靜靜的細聽。

“老祖宗的意思，既然是好的，只怕太太心里不愿意呢。”這是鳳姐兒的聲音，沒了往日的嬉笑高亢，只聽淡淡的思慮憂心。

“她為什么不愿意？眼見得，你林姑父如今盛寵正盛，昨兒又召見了你林妹妹，不如這會子定下來，也了卻我一樁心事。”老太太亦低沉著聲音。

黛玉聽了這話，心中一沉，忙屏住呼吸再聽。

“不是我多嘴，老太太想想，便是太太愿意，只怕林姑父也不愿意呢，我冷眼瞧著，林姑父定是不愿女兒遠嫁的。”鳳姐兒先是討好的笑了一聲，接著說道。

“這怎么算是遠嫁呢，你林姑父在京中有房子產業，便是將來告老還鄉，咱們家在南邊亦有宅子土地金陵和姑蘇算來也不算遠的。”賈母的聲音有些不快，悶悶的說道。

“老太太只悄悄的露個口風試探試探吧，林姑父果然不愿意，也省得咱們面子上過不去不是？”鳳姐兒極力勸說道。

“這話倒是，回頭還是見了你林姑父再說吧，哎！若是你姑媽還在，這事只怕還好說些。”賈母一聲嘆息，道盡心中的凄涼，“怎么說也是我的親骨肉。”

“老太太又傷心了。”鳳姐兒便和軟的勸著。

外邊的黛玉卻如雷擊一般，外祖母萬般疼愛，不想卻是為了求親而來。那一番‘不算遠親’的話雖然不錯，但自己尚且年幼，哪里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黛玉正在發愣，卻有探春的丫頭侍書和翠墨跑來，嘻嘻笑著：“大家都說找不到林姑娘，卻原來躲在這里。”二人不由分說，拉著黛玉便走了。

屋里鳳姐兒耳朵尖，聽見這話唬了一跳，忙道：“咱們只知道說話，卻不想林妹妹在外邊，若是聽了剛才那話去，可怎么處？”

賈母笑道：“這不相干，橫豎若要做親，她自然是會知道的，我冷眼瞧著這孩子，心里是極有主意的，到不至于這樣不經事。”

黛玉心事重重，跟著兩個丫頭回了席上，卻見眾人都在等她。

探春見黛玉回來，便上前拉著笑道：“趁我們不注意，你跑哪里歇著去了？可有了好詩？”

黛玉此時心里哪里還有什么詩，無限煩惱充斥蔓延，只淡淡的笑道：“我原說自己才疏學淺，沒什么好詩，這會子又逼我，實在是不能了，昨兒在宮里轉了半日，如今腿還抽筋呢，哪里有什么詩？”

迎春便微笑道：“好了，作詩作詞的，原本也不是什么正事，正經的你們又沒什么好詩，倒不如安安穩穩的坐著歇歇倒好。”一邊說著，便把黛玉拉在自己身邊坐下。

探春撅著嘴，只不高興的樣子，寶玉倒沒什么，又殷勤的端過茶來給黛玉。

黛玉因聽了賈母和鳳姐兒的話，此時心中有事，再細看寶玉時，只見也是一般的明眸皓齒，朗眉星目，倒也不乏俊美，只是女兒氣太重，自然是平日嬌生慣養之故。

迎春姐妹說些閑話，大家因見黛玉淡淡的，都以為是昨日勞累的緣故，亦不能強求，便都覺得索然無味。

不多時探春便去找賈母，欲拉著寶玉一同，不料寶玉卻說還要再喝一杯妹妹的好茶，無奈探春只得拉著迎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