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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梁啟超為何要寫《王安石傳》(代序) (2)

實際上,陸九淵是第一個為王安石說公道話的人。當時,為王安石說好話是要承擔很大風險的,陸九淵這樣做,一方面他是江西人,與王安石是同鄉,包括后來的挺王派吳澄、虞集、章袞、陳汝錆、李紱、蔡上翔、楊希閔等都是江西臨川人。中國古代有尊重和敬仰“鄉賢”的優良傳統,北宋以降,無論王安石受到怎樣的非議或誣謗,在他的江西老家,人們還是以出了像他這樣一位“鄉賢”而感到自豪。他們不僅延綿不絕地為他供祀香火,而且,勇敢地站出來為他鳴不平。可以說,在嚴復、梁啟超為王安石翻案之前,為他喊冤叫屈的大都來自他的家鄉。所以,陸九淵作《荊國王文公祠堂記》,專門為王安石所受到的冤屈辯誣正名。這也是第一篇公開為王安石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大鳴不平的傳世之作,開了后世辯誣性質的評論的先河。

但朱熹反對王安石,卻不僅僅是一種政治態度,還有學理上的分歧。我們知道,王安石變法是有其指導思想和理論基礎的,他的新學在北宋后期數十年間曾長期獨尊于官學的地位,在當時,程顥、程頤兄弟的理學只是民間流傳的一個很小的學派而已。但自從王安石及其新法在政治上被否定之后,他的新學也遭到了嚴厲的批判。特別是在宋理宗取締王安石配享孔廟之后,新學更被反對派指責為“得罪于孔孟”,“得罪于名教”。甚至,王安石的新學所受到的打擊,比他的新法還要嚴重。新學被視為“異端邪說”,予以徹底封殺了。朱熹是批判王安石最賣力的,也是最有眼光的,他對王安石新學的批判離不開這個大的背景。

而他們的分歧則主要在于所謂義利之爭,他把王安石的諸項新法稱作聚斂之術,所謂“聚斂害民”;他把王安石的理財思想視作興利之道,所謂“剝民興利”。其實,這不僅是熙寧、元祐以來反對派批評王安石新法的主要觀點,也是自南宋至晚清絕大多數史學家和思想家評議王安石新法的基本觀點之一,包括顧炎武這樣的所謂進步思想家,也對所謂王安石“趨利而不知義”表示反對,一再指責王安石“藏富于國”。王夫之更是強調義利之辨的重要性,他在《宋論》中對王安石的批判,即貫穿了由義利之辨衍生出來的“華夷之辨”和“君子小人之辨”的指導思想,從而認定王安石是小人。這種爭論一直延續到今天,一些人不能接受王安石的理由,仍然是他的趨利逐義。

但實際上,王安石不是不講義,他只是反對空談義理。他不認為,一個人僅僅道德修養很高尚,治理國家、社會實踐的學問就是舉手之勞、自然而然的事。特別是后來,朱熹的四書章句那一套,更發展到尋章摘句,玩物喪志的方面去了,許多人為此耗盡一生的精力,對于國家和社會則沒有一點用處。在《王荊公》這本書中,梁啟超有專章講到王安石的學術,他概括為兩個方面:對于自身來說,是認識天命,激勵節操,把握個人命運;對于外部來說,在于治理國家,用于社會實踐。

也就是說,他用來進行個人修養和施行于國家政治的,都是他的學術,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學術。王安石是個知行合一的人,他的道德情操,即使他的敵人、反對他的人,也沒有不加以贊賞的。梁啟超更將王安石視為千古一人,他大為感嘆:“悠悠千年,間生偉人”,“而國民所當買絲以繡,鑄金以祀也”。在他看來,王安石無人能比,“其德量汪然若千頃之陂,其氣節岳然若萬仞之壁,其學術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設施之事功,適應于時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傳諸今日莫之能廢,其見廢者,又大率皆合于政治之原理,至今東西諸國行之而有效者也”。他驚呼,如果在堯、舜、禹之后尋求一個完美之人,那么,只有一位王安石可以勝任。

說起來,后代那些肯定王安石及其新法的人,恰恰都是從義利之辨入手,主張學以致用的。像清代的顏元和龔自珍,他們與王安石都有著十分相近的思想理路。顏元是清初的反理學斗士,公然扯起反對程朱理學的大旗,也很看不起注疏考據的學問,對于所謂“宋學”、“漢學”,他是“兩皆吐棄,在諸儒中尤為挺拔”。他反對理學、考據之學及詞章之學的空虛,力倡“實學”、“致用”,將學以致用作為其理論體系的宗旨。所以,顏元“評量宋儒,則不從其道德、學術著眼,即從其所經之事功立論”。宋儒之所輕,正是顏元所推重的。他對王安石的評價也表現出這種意識,他認為王安石的被誣陷不只是王安石一個人的不幸,更是整個宋朝的不幸。龔自珍是19世紀前期開風氣之先的思想家,面對重重社會危機,懷抱匡時濟世的愿望,指陳時弊,倡言“更法”,他也十分推崇王安石,是王安石的粉絲,“少好讀王介甫《上宋仁宗皇帝書》,手錄凡九通,慨然有經世之志”。煌煌萬言的一篇文章,手抄九遍,非粉絲不能辦到。

到了梁啟超的時代,中國人有一部分先知先覺者已經醒來,知道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了,他們不再迷信那些空談義理的儒家經典,也不再擔心講經濟、講利益會被人指責了,他們面對著列強的欺辱、侵略,國家的衰微、腐敗,以及經濟的凋敝,軍隊的渙散,吏治的腐朽、糜爛,希望能從歷史中找到可以救亡圖存的精神資源。于是,王安石就被他們從歷史的塵埃中發掘出來,成為變法革新者的精神偶像。后來的孫中山諸公都不同程度地因襲了王安石的思想。

那時,便有人寫文章說:“王荊公的經濟政策是漢唐以來政治思想史上的一大轉變,不但當時的人,感覺著新奇訝異,就是從今日的觀點來看,也并不見得怎樣陳腐,而且,事實上,當時荊公所見到的問題,所要傾全力而實施的策略,在今日也還是急待實行的事件。譬如方田均稅之法,在宋代固是重要問題,在現在也并未完全解決,青苗貸款之法,在那時固為要務,在今日農村高利貸盛行之日,也未嘗不是當行之政。今日研究國民財政學和農村問題的人,在獵取西洋糟粕,來解決中國問題,削足適履,阻礙橫生,實則把荊公當時的新政,拿來過細研討一番,作個懲前毖后的參考資料,大概也不算完全白費時間。”胡適有一段話說得很好:“看慣了近世國家注重財政的趨勢,不覺王安石的可怪了,懂得了近世社會主義的政策,自然不能不佩服王安石的見解和魄力了。”

其實,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完全擺脫王安石所遇到的問題和麻煩。我常常在想,“天妒英才”這四個字,用在王安石的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太杰出,太強悍了,太超前了,于是連老天都嫉妒,天奪其命。他變法不是為了追求權力,不是為了追求個人利益,而是徹徹底底的赤子之心。但他富國強兵的變法失敗了,受謗將近一千年,直到百年前與梁啟超相遇——梁啟超是王安石的知己,他作《王荊公》一書,在20世紀是研究王安石及其新法影響最為持久的著作——王安石得此知己,九泉之下也該感到欣慰了。最后,我想以一首《金縷曲》結束這篇序文:

寂寞千年久。

更誰能,

推心置腹,

呼朋喚友。

自古英才多奇志,

不信蠅營狗茍。

是與非,

惟天知否。

問道人心何所見,

卻原來,只是跟風走。

真心話,

難出口。

任公奮作獅子吼。

想當年,

神州陸沉,

舉國悲愁。

只取臨川成一夢,

怎奈杯中殘酒。

看群賢,

爭說肥瘦。

畢竟文章驚海內,

且由他,覆雨翻云手。

知己在,

何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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