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
伊莉雅醒來時，映入眼簾的，便是天空中懸掛的一輪滿月。
“咦，這里是...”
隨著聽覺在幾秒內漸漸恢復，幾片花瓣伴隨著沙沙的風聲落在她的臉上。
這熟悉的觸感...
她一個激靈，坐起身——
“櫻花？！”
此時，一個聲音接道：
“怎么了？大驚小怪的。”
伊莉雅循聲看去，與自己一同坐在桌布旁的人，是她日思夜想的...
“哥哥...”
眼前的少年——華刃忍，身著便服，上面印有那一年最流行的輕小說標題，正享受地靠在樹下，嚼著飯團。
周圍是望不到盡頭的櫻花樹林，現正臨近凌晨，皎月高懸，是賞花的絕佳時刻。
在這個時間點，絕不可能一個其它旅客都看不到，因此，伊莉雅迅速意識到了這一切的真實面目。
“果然又是幻影么。”伊莉雅瞬間警惕了起來。
忍拿起一罐剛剛打開的可樂，遞給伊莉雅。
“時語，祝你十三歲生日快樂。”
看著眼前的可樂，記憶如周圍飄然落地的櫻花般，鋪滿了大地——
“十三歲...”
“生日...”
“櫻花樹林...”
“啊...嗚——”
頭疼欲裂的感覺很快就過去了。
記憶，回來了。
那一年，母親的病情加重，在新年之際早早地離開了人世，這對于年幼的兄妹倆無疑是沉痛的打擊。
忍很快便走了出來，而時語并沒有。
從來都忙碌于家族事務四處奔波的父親，在時語眼中一直都很陌生。
他卻不顧時語的心情，在她展現出異于常人的天賦后，讓她遠離家鄉，去海外深造。
...
“數百年來，這個國家從未有過女性武士。我的女兒，更深一步的華刃流絕不是你的身體所能駕馭的。”
“去世界各地學習各國的劍術、劍道吧。去歐洲，去東亞。他們不乏女性所使用的流派。如果你不能自己從中汲取靈感，找到突破點，那你的武士之路也到此為止了。”
“可是...父親！媽媽明明才...您就不能讓時語她暫且休息一陣嗎？”
“夠了，我很忙。你們先出去吧。時語，明天管家會帶你去辦理各種手續的。”
“父親！您應該問問她的意見！時語？.”
“...是，父親。走吧，哥哥。”
“時語，你別拉我——”
...
時間飛逝，入秋。
到了櫻花飄散的季節，時語的生日到了。
過完這場生日后，她就要開始這為期兩年的周游世界的旅行，以期取得劍道上的突破。
她還年紀太小，因此比她大兩歲的忍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
恍惚間，伊莉雅接過可樂，咕嘟猛灌幾口，嗆出眼淚。
就像真的一樣，記憶中的味道，那酸甜的碳酸飲料。
她苦澀地笑著，笑著笑著眼眶就濕了。
“如果眼前這一切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那倒也不錯。”她想。
忍拿出兩張紙巾，責怪道：“慢點喝，每次你都這樣。”
他一邊湊上來替時語擦臉，一邊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妹妹，好久沒看到你笑了。自從母親去世后，你整個人都變了。”
伊莉雅...不，時語記得。
那段時間的她，仿佛丟了魂，學校成績不斷下滑，就連日常的劍道練習都變得心不在焉。
現在能陪著她的，也只有哥哥了，只有在他身邊，時語才能稍許安心。
“我...”
時語哽咽道。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了，再也看不到大家了。”
“怎么會。”忍笑道。“旅程總有終點，你終究會回家的。”
時語閉上眼，異世界的一幕幕在腦海中掠過。
“哥哥...外面的世界很危險...”
“我怕死，我根本不想去。”
時語顫抖起來。
“有些人根本不會顧慮別人的感受，說著一些難懂的話，給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重擔。”
“我...我根本就...”
忍猛然一拍她的肩膀，讓她嚇了一大跳。
“別自己嚇自己。”忍說。
“爸爸他雖然不是個好父親，但他身為家主時，下達的決策可從沒出過錯。”
“他心里的是整個家族。他常常說，我身為長子，就應該有長子的樣子，家族未來的家主應該從小抓起。我每次在訓練時偷懶，可沒少被他親自下場收拾過。”忍大笑。
時語不滿地搖了搖頭。
“我聽不懂這些大話...我學這個，也不是為了什么家族呀。”
時語頓了頓。
“哥，你知道我當初為什么學這個嗎？”
忍想了想：“這個...當初你在大院里，好像是——”
時語一把撲到了忍懷里。
“....我...我怕你們丟下我。”
“那種事情不會——”
“我都知道。”時語抬起頭。
“媽媽告訴我了...在她咽氣前。”
“她當初拼了命才保下了我。所以，我成了華刃直系血脈中唯一的女孩子。”
“你們都在練習時，只有我什么都做不了，不讓做。我整天除了插花，就是在看書，我那時還太小，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爸爸讓叔叔阿姨們疏遠我，甚至他自己也不愿見我...”
“我害怕，害怕得要命。”
時語咬著嘴唇。
“哥，除了媽媽之外，你是唯一陪著我的人。”
“自從你的年齡夠了，開始練刀后，陪我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時語說。
“所以我想，是不是我能和你做一樣的事情，你就能繼續陪我了。”
“后來我知道了...因為，直系血脈的一員，如果不成為華刃家中最強的武士之一，久而久之，整個直系血脈便無法在眾多旁系家族中樹立威信...而華刃流，女性是學不來的。”
“我這個次女，從出生的時候，對老爸而言，就沒有任何價值呢。”時語苦笑道。
忍直視著她的眼睛。
“妹妹，并非如此。你的努力是有成效的。”
“就算你遇到了瓶頸，你現在的實力也無愧于直系血脈之名，你已經為你自己贏得了足夠的尊重啊。”
時語嘀咕道：“不過是稍微有了利用價值而已...”
“不。別小瞧自己，時語。”
“你難不成認為陽人他們，是因為你的實力高超，抑或出身特殊，才和你成為朋友的？”
“你消沉的這幾個月里，和他們都斷了來往。然而，蕭她可是很擔心你。”
忍指了指桌布上，便當盒中僅剩的那一個飯團。
“這是紅葉和蕭一起做的，她們倆可盼著你快點從悲痛中走出來呢。”
“誒，這些難道不是哥哥...？”
忍搖了搖頭。“這幾個月來，都是她們做的。”
時語一愣，隨后像是什么心結解開了一般，鼻子一酸。
“所以啊，時語。自信的你，才是最可愛的。”忍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時語擦了擦眼淚，一把推開忍。
“哼。”
忍抬頭看向天空中的滿月，嘆了口氣：“明天，我可愛的妹妹就要飛往地球的另一邊了。在外面的世界，孤身一人可不好受。”
忍重又看向時語。
“無論父親最終是要利用你達成什么目的，你都痛快、漂亮地完成給他看。為自己爭取到，理直氣壯地站在他面前，向他提出要求的底氣。”
這一刻，時語終于完全想明白了，自己究竟為什么而拿起武器。
為了擺脫這不公平的待遇和身份。
普通女孩能得到的一切對她來說是奢求，而她，便在奢望這些東西。
也便是，為了變得平凡...
而成為不平凡的人。
——現在，亦然如此。
“答應哥哥，別缺胳膊少腿的，活著回來。”忍半開玩笑地說道。
時語笑著搖搖頭。
“這我可答應不了。”
她頓了頓。
“時語的身體已經被撕碎了...現在，只有伊莉雅·時語了。”
幻境施加的幻象猝然散去，那副人類女孩的模樣不復存在，現出其后的真實樣貌——黑發碧眼的精靈少女。
伊莉雅的腦子...可都清醒著呢。
“雖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不過謝謝你。我心里舒服多了。”
忍對于伊莉雅淡定自若的表現并未過多驚訝，等待著伊莉雅繼續說下去。
“這里不是現實世界，也不是精神空間。”
伊莉雅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半透明的身體：“所以這兒是冥界之類的地方咯，你就是來帶走我的靈魂的吧。”
“謝謝你，在臨死前了卻我一樁心事。盡管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忍笑道：
“別誤會。我是月神的化身，從你記憶中產生的幻影。”
“誒？”伊莉雅疑惑道。
“不要我的命嗎？”
忍大笑：“當然不要了，相反，月神正希望救你一命。”
“暗夜精靈們為你舉行了儀式，現在，你身處儀式的中央，月光正有限地維持著你的生命。”
伊莉雅明白，自己現在該做什么，想做什么，需要什么。
“拜托了，請給我力量。”她低下頭，捏緊了衣角。
“靈魂傳來的劇痛告訴我，我要死了...”
“我不想死。給我能讓我活著回家的力量。”
忍說：“以你這副模樣？回家？我們華刃家的各位，可不認識伊莉雅·時語，一個來自異世界的精靈少女。”
“那種事情怎么樣都好。”伊莉雅抬起頭，目光堅定。
“那個世界才是我的家。”
聞言，忍欣慰地笑了。
“果然是我認識的傻妹妹。”
“其實，你早已具備了接受月神祝福的資格，在你解開心結的剎那。”
“你是一個感性的人，負面情緒極易吞噬你的理智，讓你陷入無盡的痛苦中。奧術的力量并不適合你。它強大，但難以控制，光是魔癮就可以毀了你。在月神這寧靜的光輝下，負面情緒會更易控制，你已經學會了壓制它的辦法。”
忍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自下往上的解體已經開始了。
“現在，抬起你的手，向前伸出，祈求月光的降臨。”
“然后，去做該做的事，完成未竟的心愿吧。”
忍的幻象帶著微笑，徹底消散。
...
伊莉雅環顧著這一望無際的櫻花樹林，和眼前那一塊空空如也，并也正在緩緩消失的桌布。
她最終，還是不舍地閉上了眼。
精靈少女向前伸出雙手。
“月神啊，聆聽我的呼喚。”
她只感覺到一股溫暖的能量注入掌心，流遍全身——
儀式，完成了。
此刻，來自星空之上的力量流淌在伊莉雅體內，她再也不必忍受奧術的折磨了。
沐浴在月光下，伊莉雅正享受著這月光對她身體最后的改造，在眾目睽睽之下，像個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終于，身著潔白祭服的少女睜開了雙眼，湛藍的雙瞳依然如故。
月亮井下的人群中，一個男子摘下了他那容易遮擋視線的兜帽，露出他的一頭棕發，還扎著干練的馬尾。
這是個人類，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并非是暗夜精靈。他斗篷下是品味糟糕的混搭鎧甲，不知何時混入了人群中。
他的臉上原本還有著屬于年輕人的自信，但現在，僅是傻楞在那兒——因為眼前這一幕已足以攝走他的心魄。
“...真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