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AI 符拉迪沃斯托克
- 秋風辭的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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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66字
- 2019-10-06 10:00:00
有些生命生于光明卻沒有光輝;有些生命生于黑暗卻熠熠生彩……
當我掀開石板,我看到了一雙沒有焦點,沒有生氣的眼睛。這雙灰白色的眼睛如同背后凌冽的風雪,刺得人心疼。
我試圖把這個被壓在重重石板下的孩子往外拉一拉,盡管我已經感受不到他的呼吸與身體的溫度了,但我無法狠下心把他一個人丟在這里。
“嗞啦”、“嗞啦”……
石板下發出電路接觸的聲音。
我立刻警覺起來,盡管這里已經大面積損毀,但不排除仍有通電的線路,如果不小心觸電,就麻煩了。
我盡量抬高這個孩子的身體,以免他的皮膚接觸地面,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他的頭歪了一下,也可能是我動作太大的緣故。
我并沒有使多大力氣就把這個孩子從打出的洞口拖了出來。當我抬起頭時,我看到這個孩子的雙腿,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這個孩子已經完全沒有了小腿及以下的部分,膝蓋的斷裂處露出了參差不齊的線路,金屬骨骼的邊緣滲出透明的粘液,最外層是一片燒焦的仿生皮膚。
我的隊友在身后叫我,可是我發不出聲音。我被嚇到了,但我不知道是因為這個機器人,還是因為它此時此刻的慘狀。
這個西伯利亞深處的小鎮剛剛遭遇了一場大爆炸。由于AI軍的撤退,它們炸毀了位于這個小鎮附近地底的生產中心。地面塌陷波及了這個小鎮,數以百計的房屋倒塌、損毀、被掩埋。
盡管這里前不久還是AI占領區,但小鎮上一直都有人類生活。作為隨軍救援隊的一名隊員,我還沒有面對過與AI的殘酷廝殺,但我看過那些受傷的士兵,看過那些慘死的同胞,我們對AI有著恐懼,有著恨……
殘存在地球的所有的AI包括殘骸都只有兩種下場,活著的被關閉系統永久隔離監禁;死了的回收進行高溫處理,確保完全損毀后要么丟到垃圾場,要么重新冶煉成金屬。
隊友越走越近,我的身體卻不聽使喚地無法動彈,正在我努力掙扎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了那個孩子的手指動了一下!
是錯覺嗎?
那根手指又動了一下。
此時此刻,我只想拔腿就跑。可是我站不起來……
“救……救……救……救……我……我……我……”斷斷續續微弱的機械音從那個孩子微張的口中發了出來。
那張稚嫩的臉龐上滿是灰泥,臟兮兮的卻無法掩蓋那一頭灰白的短發,破損的衣衫上可以看到里面的皮膚,有些地方的裂口很深。
我有些動容,可那雙腿下的電路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它是個機器人。
我終于站起了身子,我聽到自己對不遠處的隊友的詢問的回答:“哦,沒什么,我滑了一下,這里一切正常,沒什么發現,我們回去吧。”
我不能救它,也不愿送它去死,那就只能讓它在這里自生自滅了,這是我最大限度能做到的事了……
醉醺醺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舉起酒杯,不清醒地問對面的調酒師:“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選一次,你當時……還會向我求救嗎?”
年輕的調酒師抬起眼簾看了他一眼,手中動作不停,淡淡回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選擇救我嗎?”
“呵呵……”男人笑了笑,感慨道:“活著是比去死難多了。”
男人又灌了兩杯酒,聲音越發低沉喑啞,“我好后悔……”
“哐當”,男人倒在了吧臺上。
年輕的調酒師把手中的杯子轉了兩圈擦拭干凈,然后走出了吧臺,扛起了男人,把他帶進了酒吧后的小房間里。
小房間里有些亂,但很有生活氣息。年輕的調酒師把男人放上床,拉好被子,起身的時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放在床頭柜上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張合影,是男人和另一個人的,兩個人穿著一樣的制服,在某個營地里相互搭著肩的合影。
另一個男人已經死了,在那一天的后來,另一個男人發現了男人隱瞞下來的自己,與男人爭吵了起來。然而就在爭吵最激烈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塊天花板突然松動墜落,直直地朝男人砸下來。千鈞一發之際,另一個男人沖上前推了男人一把,代替他,成為了喪命之人。而今天,就是另一個男人的忌日。
年輕的調酒師直起身子,臉上依舊冷冰冰的,他轉身,毫不停留地走出了房間。
回到吧臺,吧臺前新來了兩個客人,一個裹著嚴實的大衣,一個在布衣藍衫下露出一張稚嫩的臉龐。
“這里不歡迎小孩子。”年輕的調酒師語氣森冷地對帶著這個有些臟兮兮的孩子的大人說。
“兩杯檸檬水。”悶重的聲音從大衣高高立起的領子后發出,稍稍抬高的帽檐下露出半張被紗布包裹的嚴嚴實實的臉,只露出了一只右眼。
這模樣似乎沒有對年輕的調酒師造成任何影響,他見怪不怪地平淡道:“鮮榨的沒有,只能現調。”
“要純的。”那悶重的聲音補充道。
年輕的調酒師抬頭又看了兩人一眼,轉身去拿檸檬原漿了。
“布……”坐在旁邊一直悶著頭的小孩似乎想要提醒什么,才說出一個字,就被穿著大衣的人按住了肩膀。
“潘,潘帕斯,”小孩立刻改口,“那個好像是檸檬原漿,我們喝不了……”
“不要多嘴,照我說的做就行了。”潘帕斯壓著聲音嚴厲道。
“低濃度的,算我送的,趕快帶著這孩子離開吧,不要給店里添麻煩。”年輕的調酒師端上了兩杯檸檬水。
“你是AI吧。”潘帕斯喝完檸檬水,放下杯子時突然說了一句,聲音很小,但足夠面前的調酒師清楚聽到。
然而年輕的調酒師似乎充耳不聞,像是沒聽到般繼續擦拭他手中的杯子。
“system command B,touch command……”隨著潘帕斯低聲念出一串代碼,他裝作無意地觸碰到了年輕的調酒師的手背。
那一瞬間,年輕的調酒師身體里好像過電一般,讓他感到他似乎在這一瞬間完全暴露在外無所遁形,身體里的所有秘密都被人窺探殆盡。
當他再抬起頭的時候,他的面前已空無一人,只有吧臺桌面上的一串水漬:Владивосток。
符拉迪沃斯托克。這是年輕調酒師的真正名字,只有躺在酒吧后的房間里的那個男人知道的名字。那個時候,男人和自己被困在地下,他們在黑暗中摸索,闖入了AI生產中心。在那里,男人找到了相關設備,幫助自己更換了新的身體,然后帶著男人逃了出去,隱藏在這個遠東城市,過起了隱姓埋名的生活。
記憶的片段不斷回翻,刺激著符拉迪沃斯托克早已麻木的大腦。這種指令般的語言與能力,符拉迪沃斯托克與生俱來地明白,剛剛那個穿著大衣的人并不簡單,他的系統給予他的判定,那個人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
可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在移民月球的第二年就已經離開月球前往宇宙深處進行探索了,剛剛那個人怎么也不可能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況且有著這種能力與權限的AI,怎么可能會隱藏在這里?這是不可能的。
系統在飛速運轉,想要算出一個答案,卻因為缺少了太多信息,使得邏輯碎片無法連接起來,符拉迪沃斯托克幾乎處在崩潰的邊緣。
他抱著頭,步履艱難地扶著墻壁回到休息室。他的頭在發燙,一定是因為這個身體還不是完整體,所以某些地方還存在缺陷,導致整個系統正在超負荷運轉。符拉迪沃斯托克知道,這些缺陷一旦被觸發,就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的影響。
他抓起桌子上的一杯白水,當頭澆下,想要給自己的大腦降降溫。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體內正在噼里啪啦地閃爍著電火花。
終于,符拉迪沃斯托克堅持不住,暈倒在了休息室。
酒吧外的街道上,冰雪映出明亮的光線,讓黑夜看上去沒有那么黑暗。從酒吧出來的兩人很快融入了街道上的人群里,不見蹤影。
天亮的時候,符拉迪沃斯托克才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守在他床邊的是他昨晚送回房間的那個男人。
頭還有些痛,符拉迪沃斯托克抬起手,想要揉一揉頭,看到一只蒼白的手撫上自己的額頭時,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手。
他的皮膚變得蒼白,盡管仿生系統沒有停止運轉,但似乎處于了休眠狀態,他的身體也好像變成了被凍眠后的模樣。
他想要下床,卻驚醒了趴在窗邊的人,男人困倦地抬起頭來,卻突然睜大了眼睛,“你!你的樣子!”
符拉迪沃斯托克走下床,來到衣柜前,打開衣柜里的鏡子,他看到的是一張同樣蒼白沒有血色的臉,灰白的眼睛里好像席卷著西伯利亞深處的暴風雪,銀白色的頭發散落在額前,頹廢得像只喪家犬,只有眼睛溢出最后的兇惡光芒。
被自己刻意遺忘的記憶被現實重新召回,這個模樣與他在生產中心時的模樣幾無二致,他還記得,這個樣子的他被稱作次品,但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他還沒來得及得到答案。
男人在他身后告訴了他昨晚他的狀態。符拉迪沃斯托克在休息室被人發現,叫醒了已經睡著的男人,那個時候符拉迪沃斯托克渾身冰涼,如同一塊冰磚一般散發著寒氣,讓人無法觸碰。男人踩碎了地面上已經凍結的冰,就著一旁的外衣,包住兩個胳膊,就把符拉迪沃斯托克抱了起來,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
男人的手臂和胸口隱隱作痛,凍傷是一定的,但凍傷到什么程度了,他不敢去看。
男人忍著痛,把最后的擔心說出了口——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他們不能繼續待在這里了。
“其實只是我不能繼續留在這里了而已。”符拉迪沃斯托克說,“老爹,是時候該分別了。”
男人看著他,沒有說話,但復雜的目光中卻透露著絲絲怒意。
“昨晚我見到了我的同類,比我厲害的同類,他在召喚我。”符拉迪沃斯托克繼續說,“老爹,原本你應該在你的隊伍里做著令人敬畏的工作,但卻因為我,沒了穩定的收入,沒了家,在這個小酒吧艱難度日,沒有我,你會比現在生活得好一百倍。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個結,但那不是你的錯,都是因為我的存在,你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現在我要走了,你也該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了。”
符拉迪沃斯托克仿佛終于念完一封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信件一般,轉身離開了這間他生活了兩年多的酒吧。
港口,人來人往的角落里,一高一低兩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的站在一起,只不過裝束上卻是天差地別:高個的風衣寬帽,矮個的破衣爛衫。
“潘帕斯,我們還要等多久?”矮個的人搓著手在嘴邊哈著氣問。
“他會來的。”沉悶的聲音從紗布縫隙漏出來。
汽笛長鳴,游輪在馬達轟鳴聲中緩緩離港。港口上的人逐漸變少,潘帕斯轉身,說道:“該換地方了,再待在這里會被發現。”
他們的目標不是游輪,而是不遠處的貨輪,貨輪上沒有檢查,而且他們也不需要吃喝睡覺,搭乘貨輪是最好的選擇。
巨大的吊臂正在把一個個集裝箱放上貨輪。就在這時,空無一人的貨港上空突然被一聲尖銳的呼哨劃破,堆放整齊的集裝箱后瞬間冒出了十幾個人。
“布宜諾斯艾利斯,放棄抵抗,否則我們就要開火了!”為首的人遙遙喊道。
“嘖,麻煩還是躲不掉。”潘帕斯不耐煩地說。
“潘帕斯?”站在潘帕斯身邊的孩子拉了拉潘帕斯的袖子,想要躲在他身后。
潘帕斯卻一把將他推開了,“礙事!”
小孩摔倒在地上,他看到潘帕斯已經沖了出去。火舌追著潘帕斯移動的方向,“突突突”與“噼里啪啦”的聲音震耳欲聾。
吊臂熟視無睹地在他們頭頂移動,隨著火舌的噴射,吊臂鋼纜應聲崩斷,一個巨大的集裝箱當頭落下,正對著小孩頭頂。
千鈞一發之際,出現在集裝箱陰影中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剛剛才推開他的潘帕斯。潘帕斯一把撈起小孩,就地打滾,堪堪避過砸落的集裝箱。
但就這個當口的停頓,已經足夠對方鎖定目標,潘帕斯已經抱著非死即殘的念頭準備迎接槍林彈雨的時候,現場卻意外地安靜了下來。
穿著戰斗服的人一個個歪倒在地上,符拉迪沃斯托克把匕首從最后一個倒地的人背后拔了出來,一頭銀白色的短發上染上了絲絲點點的鮮紅血跡,一雙冷漠的灰白眸子毫無波瀾,絕對天生就是個殺手的好苗子。
“走吧。”站起身的潘帕斯拍了拍小孩的背。
“等一下。”符拉迪沃斯托克攔住了潘帕斯。
兩個人對視間,已明白對方的意思。符拉迪沃斯托克是需要確認潘帕斯的身份的,無論他是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是潘帕斯,只要擁有那個權限,符拉迪沃斯托克都必須效忠,但他還是要明白他到底效忠的是誰。
潘帕斯把帽子放在小孩頭上,緩緩把臉上纏著的繃帶拆開,一圈一圈松散下來,一張滿是鋒利劃痕的臉和一只被劃傷的左眼一點點露了出來。
“現在或許不是個好時候,但你應該還能看出來。”潘帕斯說。
“可以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側過身,讓出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