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有福忙搖搖手安慰他道：“其實母親大人已經是九十幾歲的高壽，這已經是人瑞家宅吉祥的征兆，絕對算的上是喜喪，李大郎君切莫自責。

而且母親年紀大了以后很多事都看開了，就是那裝殮的壽衣都是早些年就預備下的，每年春節她老人家還會特意拿出來穿穿看，遇到大小不合適還要改一改才能放心。”

李聿勛沒想到金婆婆一介普通老嫗，卻心胸如此豁達，真是自嘆不如，就連面前的金有福都比自己心胸還要開闊些。

兩個男人在里面說話，張氏就拉著香凝躲了出去：“婆婆臨行之前有個心愿，就是不想大力繼續留在遼東為官，剛好就借著這個機會得以返鄉，婆婆也算走的安心。”

香凝點點頭道：“金婆婆雖然高壽九十幾歲，其實她老人家一點都不糊涂，眼明心亮的。就算沒有丁憂，我原也打算勸金慕醇告老，他的為人大家都知道，早晚總是會出問題的。”

“哎...就這個世道，咱家大力老實本分，不會逢迎拍馬，又不懂阿諛奉承，若是沒有你們的關系在后邊撐著，又哪兒能平平安安的走到今天？”這么多年，張氏對香凝的事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香凝繼續道：“問題不是出在金慕醇身上，而是出在這個世道上。都說人正不怕影子歪，可若是過于剛直不懂變通，也就難以為人所用。

朝廷上是喜歡正直能干的官員，百姓也喜歡。可光是正直能干卻未必能處理那些繁復的各種政事，這需要大智慧，也需要更為圓滑世故，確實不容易做到。

我看咱家教育出來的孩子性子都是過于耿直，不適合讀書入仕，反而是慧娘家的徐四郎很有潛力，他若是有心，我倒是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四郎這孩子是很聰明，可男人在外面越是興旺，家中的女人就越是辛苦！我也老啦，不圖他們大富大貴的，只求孩子們平平安安的就好......”張氏說的語重心長，香凝也知道做長輩的就是各種操不完的心。

......

公元680年調露二年八月二十三，立左衛大將軍雍州牧英王李哲為皇太子，改元永隆，赦天下，大酺三日。

前面的兩位太子，一死一廢，眼前的這一位就是武則天的第三個兒子李顯，現在改名為李哲。

唐高宗年間，太子的人選是換了又換，改了又改，可哪一個都不是經天緯地之才。皇權更替之間最后讓武則天揀了個現成的大便宜，誰叫幾個兒子不爭氣呢？

新太子上位，大赦天下的機會又來了，老百姓當然是額手稱慶，誰又在乎李賢的那首黃臺瓜辭？不過就是茶余飯后的一點談資而已！

返回胭脂村的路上，很少住進沿途的官方驛館，一來帶著金婆婆的棺槨怕招人忌諱，二來香凝也是想讓一家大小都能休息的更舒服一點。畢竟，只要舍得錢財，還愁找不到比驛館條件更好的地方？

香凝是不會讓外人近前伺候的，只要住進館舍，便把他們通通趕個干凈，關起門來該干什么干什么。

這一日剛剛把金婆婆的棺槨推進院子，還沒來的及關門，便聽到身后一片嘈雜吵鬧之聲。

香凝才下馬車便微微簇眉，小白趕緊給兒子清義使個眼色，清義點點頭機靈的一轉身就跑了出去。

不過片刻工夫，清義顛顛的又跑了回來，向主子回稟道：“回主子，門外不遠處有一身患絕癥的婦人，因兩個孩子年幼，所以想把孩子送出去，這會兒好多人圍在那兒說三道四呢。”

小白知道主子向來心善，便開口詢問：“主子可要出去看看？”

香凝想了想道：“讓清義把人帶進來給我看看再說。”

剛把妻子和孩子送到后院的金慕凌這時候從影壁后鉆出來，望著清義的背影笑道：“文娘姐這是又想買下人？”

“你屋里還缺人手？”香凝把披風解下來遞給清蔥，自己卻在主位上坐下來歇息。

金慕凌湊到香凝身邊，挑個最為靠近的席子隨意往那一歪，先讓屁股舒服舒服再說。這些天，天天不是騎馬就是坐在馬車里，屁股一直都處在麻木不仁的狀態，難得休息休息，他歪著身子很沒形象的開口道：“反正都是半大孩子，留下來給孩子們當玩伴也不錯么！反正咱們家也不缺那幾吊錢。”

“人還沒看到呢，你這就打算好啦？還真是下手夠快的！”香凝故意笑他。

“我這不也是幫文娘姐分憂解勞么，看我如此善解人意也不說夸我兩句，真是小氣......”金慕凌自幼就是個皮慣的性子，不過，若是真的遇到什么大事，他還是挺怕香凝的。

清蔥已經手腳麻利的泡茶端上來，剛一進門口就看到金慕凌東倒西歪的德行，嘴上不敢說，鼻子里卻輕輕的哼了一聲，明擺著十分看不上他這幅懶散樣子。

香凝接過茶杯但笑不語，金慕凌卻不服氣的剛想開口教訓教訓這個小丫頭，清義這時候正好帶著一個摸樣端莊的中年婦人和兩個齊腰小童踏進門來，擋了金慕凌的話頭。

中年婦人衣著樸素，卻十分干凈，兩個孩子大眼生生一臉惶恐的看著屋里的人。

婦人很懂規矩，一邊咳著一邊拉著兩個孩子跪倒在地，面色十分平靜的給香凝見禮：“小婦人見過夫人。”又拉著兩個孩子輕聲開口道：“快，給夫人磕頭。”

“德欣、德榮見過夫人。”

香凝也沒攔著她們，只是在暗暗的觀察。看這婦人的行事和做派，絕不可能是普通的小門小戶，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落魄到現在這般摸樣。

等她們都見完禮，香凝才緩緩的開口道：“起來說話吧。”

那中年婦人并未起身，她剛才也在仔細的觀察文香凝，此時望著香凝開口問道：“不敢，小婦人還是跪著回話吧。夫人可是有意收留我的兩個孩兒？”

香凝本來就有些奇怪，聞言微微點頭道：“聽說你想把這兩個孩子送與他人？不知是什么原因？”

就算是身患絕癥，孩子也可以托付給家人或者親戚朋友，又何至于鬧到要送人的地步？

中年婦人捂著口鼻連連咳嗽幾聲才繼續道：“回夫人話，小婦人不幸身然惡疾，恐命不久矣。可這兩個孩子還小，家中又無人可以托付，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望夫人慈悲，能收留我這兩個孩兒，只是...小婦人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夫人能通融。”

言語清晰、條理分明、態度不卑不亢，這婦人明顯是受過良好的教育，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又該在什么情況下才能向對方提出條件。

香凝很欣賞她的聰慧，微微點頭示意她繼續。

“謝夫人，小婦人家中原本是世代書香，眼前雖然落魄如斯，卻不能任由子孫后代賣、身為奴，辱沒了祖宗。所以還請夫人慈悲，準許他們留下幫傭，臟點累點都沒什么，只是...賣、身為奴這一樁小婦人萬萬不敢答應！”

哦...原來是想給孩子們留條后路，還真是一個聰明敢言的女子。

香凝倒無所謂，金慕凌聽完以后撇撇嘴十分不高興的開口道：“你這婦人，真是不知好歹，好心收留你的孩子，你卻還要提條件！我看還是算了吧，來人，請她們出去......”

清義哪敢聽他的，抬頭朝香凝的方向看過來，那意思是請主子示下。

那婦人剛要起身，想帶著兩個孩子出去，香凝卻開口道：“慢著......”

金慕凌扭頭看看香凝，眼珠子一轉道：“文娘姐的意思？”

“咱家里又不缺人，干嘛非要買下人來用？就讓他們留下來吧，給孩子們當個伴讀就是。”

金慕凌猜到香凝就會這樣說，他這個好心的姐姐向來都是如此，誰又敢攔著？

那婦人一聽香凝說讓兩個孩子留下來做伴讀書童，簡直就是喜出望外，這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沒想到真的是出門遇貴人，心想事成！

婦人感動的熱淚盈眶，卻倔強的不肯讓它們掉下來，連忙拉過兩個孩子再次給香凝磕頭謝恩。

“謝夫人收留......”

兩個孩子大概在七到十歲之間，已經懂很多事。知道即將要與母親分離，眼中的神采漸漸暗淡下來，卻十分堅強的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十分安靜的跪在母親身邊，小手卻緊緊的捉住母親的衣襟，連指節都已經泛白。

“這是小婦人的長子高德欣，今年十歲，這是幼子高德榮，今年七歲。

以后他們就留下來伺候府里的小少爺念書，夫人盡可放心，我這兩個孩兒都十分乖巧懂事，絕對不會招惹什么麻煩，也絕對不會與人爭搶什么。

只是他們年紀尚幼，若是有做不到的地方，還請夫人訓誡。”

香凝看的出來，這兩個孩子雖然還小，卻十分懂事，所以她并沒有問孩子，而是開口道：“那你呢？”

婦人沒想到香凝會問到她，微微一塄，十分不舍的撫摩著兩個孩子抬頭道：“小婦人已經病入膏肓，不堪一用，實在不敢留下來打攪貴人，只盼這兩個孩子能有個好去處，便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