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驟雨初歇越賢愚
- 亂入宸垣
- 巖玖
- 3553字
- 2017-03-29 09:00:00
一個人在景山,吃穿用度一概應(yīng)有盡有,這原是閔敏想要過的日子。
可是不知道怎么著,每每遠(yuǎn)眺紫禁城,卻又忍不住想起康熙那種心力昏沉的樣子,總有些牽腸掛肚。
既然想到了康熙,那些個又遠(yuǎn)且近的阿哥們便一個個冒出來。
她想著咸安宮里頭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心境卻無比安定的廢太子。
她想著那一年被康熙直接從皇位角逐戰(zhàn)中直接趕走去做學(xué)問的三阿哥。
她想著步步算計越來越能捕捉康熙喜好之要害的四阿哥。
她想著雖然依舊活躍在朝廷上并對政治生涯心存幻想的八阿哥。
她想著深知享樂之道重情重義卻稍顯單純的九阿哥。
她想著那個傳聞里真正的繼位者,在康熙晚年卻常年在外的十四阿哥。
手不禁抬起撫摸耳墜子,現(xiàn)在得了空仔細(xì)端詳,才發(fā)現(xiàn)做工之粗陋簡直讓人咋舌。難道這是十四阿哥當(dāng)年自己做的?閔敏兀自笑了。
初見十四阿哥,還是一個只知道好吃好玩的少年,因為德妃和康熙的寵愛,他的成熟遠(yuǎn)遠(yuǎn)晚于只比他大一歲的十三阿哥。
一晃十余年,那年怯意少年,已經(jīng)是叱咤風(fēng)云的大將軍王。自己也算是見證了他一步步越發(fā)剛強果決的成長。這幾年手握重兵屢立戰(zhàn)功,大約也是對自己的將來有期待的吧。
閔敏想到這里,手不自覺的放在胸口。
七月份的天氣炎熱,衣裳自然單薄些。閔敏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摸清楚貼身帶著的那個錦囊上頭的繡紋。這一口無可奈何的氣還沒嘆出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了。
“你一個人,想些什么呢?”
閔敏抬頭一看,起身行禮道:“十三爺吉祥。”
十三阿哥坐下,拿過一只茶盞,給自己斟上茶,不緊不慢喝了一口,便看著閔敏。
閔敏有些不解,這是又打得哪一出的啞謎?
忍不住她退后一步,看著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則以些微得意的神情回望她。
閔敏瞧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十三阿哥褪去了那件發(fā)白的藍色袍子。今兒他身上穿的,雖然還是一件簡單的藍色袍子,但是卻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阿哥常服。
“十三爺!”閔敏分不清自己的聲音是喜是驚,掩了口說不出話來。
十三阿哥知道閔敏察覺了,笑意更深:“皇阿瑪已經(jīng)下旨,說我多年來閉門思過,有所進益,所以把我放出來了。”
閔敏很久沒有在十三阿哥臉上看到這樣的笑容了。畢竟,康熙給他按得那個差事,雖是得寵,畢竟還是和十三阿哥的性子不合,使得自己這個未來人看起來,也實在是覺得太鬼畜了。
“恭喜十三爺。”閔敏這一句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十三阿哥點點頭,又道:“下個月,我會和皇阿瑪一起去行圍,四哥也會同行。十年了,十年了啊。”
閔敏搖了搖頭:“十二年了。”
十三阿哥眼中淚光微泛,一言不發(fā)。
閔敏看著他。那一年,因為沒有背景沒有站隊,被康熙安排了這樣一個兩面不是人的差事。多年來如履薄冰,身心煎熬,當(dāng)中甚至有過諸多動搖。然后時至今日,不論是這一任皇帝,還是下一任皇帝,毫無疑問,都已經(jīng)十二分的信任他了。可是,這真的就是十三阿哥想要的嗎?
“你怎么了?”閔敏眼中的喜悅并沒有停留太久,很快浮上了一絲憐憫,讓十三阿哥很是訝異。
“奴婢為十三爺高興。”閔敏遲疑了一下,還是這樣說。
十三阿哥搖搖頭:“你我深交多年,你若是真為我高興,可不會是這副面孔。”
閔敏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奴婢只是想到多年來您身心交瘁,覺得辛苦。現(xiàn)在終于守得云開,只是那些往事終究是心頭浮霾。依奴婢對您的了解,若要驅(qū)散干凈了,只怕尚需時日,不由有些擔(dān)心罷了。”
十三阿哥定定看著她,深吸一口氣:“閔敏,你果然很不一樣了。”
“啊?”
“四哥說,早些年,你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對我們幾個兄弟,簡直就是唯恐避之不及。即便是十四弟,我瞧你也是冷淡的時候多。”十三阿哥道。
閔敏咧了咧嘴,那個時候自己朝不保夕的,保命要緊好不好。
“可是越是后來,就越是不同。”十三阿哥接著說,“你對我們幾個的那種態(tài)度,并非尋常宮人逢迎之態(tài),而是真的有擔(dān)驚受怕的情狀。四哥說,你這丫頭,像一個家人多過像一個女官。”
閔敏一愣,原來自己態(tài)度變化的對象不只是康熙,好像對其他阿哥們也是這樣。
“只是有一點,連四哥也看不分明。”十三阿哥望著閔敏,“這些年為了儲位,大家斗得如此膠著,可是看你模樣卻是一視同仁,未見絲毫厚此薄彼。難道?”
十三阿哥的視線讓閔敏心里有點發(fā)毛:“難道什么?”
“難道你果真從未替自己的將來想過?”十三阿哥問。
閔敏覺得好滑稽:“十三爺問話真是有趣,奴婢一個御前侍奉的下人,能怎么為自己的將來考慮?又該如何為自己的將來考慮?即便考慮了又會如何?”
十三阿哥搖搖頭,又點點頭,再搖了搖頭:“你說的都在理,可是眼見這樣……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閔敏微微一笑,難得好看的全無遮攔:“這些本就是主子們之間的事情,從來都和奴婢沒有關(guān)系,奴婢從來都在事外啊。”
十三阿哥知道也沒什么好說的,后頭想問的自然也就咽下去了。
閔敏也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她曉得,康熙這個決定,證明了他已經(jīng)真正拿定了主意,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抬起頭:“十三爺稍后可有事嗎?”
“也沒什么事。”十三阿哥道,“皇阿瑪讓我先熟悉熟悉這些年朝事變化,叫四哥帶著我呢。”
她道:“若爺沒有什么事,就在奴婢這兒用膳吧,奴婢去添兩道小菜。”
十三阿哥也笑了:“好。”
……
康熙這一趟行圍,陣容空前浩大,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還有一串小的。除了駐扎西北的十四阿哥,康熙晚年得寵的這些全帶上了。
不知道為什么,消息傳來的時候,閔敏心上有一些隱隱的不安,可是卻說不上來到底是什么不安。
時間會有答案的。
康熙一行十月回京之后,才上了幾次朝,就又搬回了暢春園。
幾天后,稱心親自過來,說康熙要召見閔敏。
閔敏已經(jīng)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沒見康熙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屋子,即刻被藥味湮沒。
康熙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出幾分輕微的紅暈,可是卻無法遮掩那種消瘦和灰暗。
魏珠和姜薤白立在一邊伺候,面無表情。
見閔敏來了,康熙勉強揮揮手,讓所有人都出去。
魏珠看了閔敏一眼,帶著屋子里的人都退下了。
閔敏認(rèn)真跪下,行了個大禮:“皇上萬歲萬萬歲。”
康熙笑了一聲:“起來吧,這種自欺欺人的話也不必說了。”
閔敏過去,按照康熙的意思扶他坐起來,又為他墊好靠墊,讓他舒服些:“這些日子,奴婢未能在御前伺候,實在是……”
康熙搖了搖頭:“本是朕讓你去的,不怪你。”
閔敏點了點頭:“萬歲爺?shù)挠眯模倦m然知道,可是今兒突然見了萬歲爺……總是免不了有些難過。”
“你的孝心,朕一直都知道……”
閔敏見康熙渾濁的雙眼流露出來的那種無奈和心疼,她曉得康熙把自己弄去景山,和那年讓十四阿哥跟著圖里琛出去辦差,其實是一個意思:“萬歲爺心疼奴婢,奴婢都知道。”
康熙點點頭,又道:“朕還記得,你那年曾經(jīng)問朕,可愿再活五百年。現(xiàn)在想想,朕當(dāng)時的回答終究還是輕狂了。”
“皇上。”閔敏摸不清康熙的用意,不敢隨便接話。
康熙又道:“還好,到了這個時候,朕也想明白了,司命之所屬,哪里由得朕放不下。”
閔敏覺得有點悲傷,但還是陪著笑道:“萬歲爺說什么呢,奴婢瞧萬歲爺好好的呢。”
康熙扭頭看著閔敏,哼了一聲,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問:“朕身后,是個好皇帝嗎?”
閔敏從未在康熙眼中見過這種無力且無助的感覺,那種對盛年的貪戀和不舍,還有那種對歲月流逝的無可奈何,她鼻子一酸:“奴婢瞧萬歲爺精神挺好呢,怎么無端端說這種話。”
康熙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那是多年來閔敏心中思考問題時候的標(biāo)志性神態(tài):“你也學(xué)那些個沒趣的人,說這些沒趣的話嗎?”
閔敏只聽說人在彌留時候會知道自己的日子,可是真的面對康熙如此明白,卻覺得這種明白著實殘忍。
康熙又道:“你是打未來來的人啊,只怕朕的大限,你早就曉得了吧。”
閔敏本能道:“回皇上,奴婢確實不清楚,奴婢歷史學(xué)得不好。”
康熙一愣,不禁笑了:“罷了罷了,朕召你來,也不是想說這個,那些事情,到了今兒,已經(jīng)不要緊了。”
閔敏靜靜立著,等康熙說下去。
康熙道:“閔敏,朕認(rèn)真問你,你可曾怨過朕?”
之前康熙已經(jīng)問過類似的問題,閔敏用力的搖了搖頭。
康熙道:“唉,說起來,朕還是耽誤了你和老十四,現(xiàn)在若是再下旨賜婚,只怕……”
“奴婢明白。”
康熙指了指書桌,閔敏會意,去取了紙筆過來。
康熙卻搖了搖頭,從枕下拿出一塊明黃帕子,讓閔敏拿好了,手腕顫抖地在帕子上寫到:“朕大行之后原乾清宮一品宮令洪鄂閔敏來去任行婚嫁隨心以此為據(jù)任何人均不得干預(yù)。
看著康熙用力蓋上自己的璽印,閔敏是真的要哭了。
“你妥妥收好了,朕雖不知道這到底會有什么用。但是朕知道,依你的靈慧,一定知道怎么用的。”康熙有些累,他指向閔敏胸口的手指顯得那樣的有氣無力。
閔敏眼眶一紅,點了點了頭。
康熙閉上眼睛:“你,回去吧。”
閔敏擺好紙筆,把那方帕子細(xì)細(xì)收好,便退了出去。
哪知奉命送自己回去的,居然不是稱心,而是另一個眼生的,不過既然是魏珠安排的,閔敏也未作他想。
誰曉得下了馬車一看,四下陌生的厲害。
閔敏正是一肚子的疑問,卻有兩個年輕的女孩子走了過來,瞧打扮并不是宮里頭的。
兩個人齊齊請了安,低著頭道:“奴婢等奉雍親王令,伺候姑姑起居。”
閔敏這才認(rèn)出來,這里,是圓明園南邊的偏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