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敏泰然自若地坐在窗前,十余年來從未如此靜心的抄寫著佛經,即使她的小楷字跡,一如既往的讓人覺得難堪。
這是圓明園離臨湖而建的竹薖樓,二層的屋子清淡雅致,整日不熄的檀香讓這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平添了幾分超然。閔敏抄寫的佛經是本就擺在案上的,頁腳卷曲,應該是翻閱過很多遍了。筆墨也是舊的,并無特別的講究之處。
如果一定要說有些什么讓閔敏上心的,那便是這一處小樓,竟然是那一年她奉旨私下面見戴名世和方苞的所在。而今,一個人早已化為塵土,另一個則在明史修撰上得到了自我救贖,所謂時過境遷,約莫就是這副光景吧。
被四阿哥軟禁,已經過了十來天,伺候的侍女周到極了,只是不愛說話。
不過,閔敏也不太愛說話,這樣倒好,讓她還能覺得放松一些。
閔敏自己并不太清楚,按照她所見這幾年朝中變化,四阿哥似乎已然穩操勝券,那么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把自己捉起來,出于何意?
但另一個閔敏的聲音卻說,不論最終的結果如何,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間的爭論,是不會散了的。尤其是八阿哥一行朋黨,多年來苦心經營,怎么可能末了時候放手。自己的身份如此特殊,又在儲位決斷的跟前被康熙擺去了景山避嫌,只怕到時候自己的價值遠遠超出想象。四阿哥此舉,大約是要她想明白,到底站在哪一邊。
閔敏覺得有些好笑,她記憶里的雍正何其鐵血果斷,原來在康熙的跟前,是這么沒有信心的一個人。然轉念一想,自己如此篤定,未嘗不是因為知道了結果而先入為主的淡定起來了呢?只是,四阿哥打算把自己關到什么時候呢?
閔敏放下筆,揉了揉有些累的手腕,怔怔地望著遠處。
風景倒還算不錯。
樓下忽然傳來了一些細碎的聲響,原本立在屋子角落里的那個侍女,和站在閔敏身后近旁的侍女交換了一個眼神,便下樓去了。
少頃,一個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在那侍女的引路下,進了屋子。
“師傅?”閔敏本能地站起身來。
魏珠看起來累極了,他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下意識地擺了擺手。閔敏的視線不自覺的隨之望向那兩個機器人一樣的侍女,只見她們全無反應。魏珠的臉上劃過一絲尷尬,閔敏也意識到了,這畢竟不是魏珠的地盤,一朝天子一朝臣,從這里就開始了嗎?
“煩請姑娘取些熱茶來好嗎?”閔敏對著離自己比較近的那位侍女說。
那個女孩子點點頭,便去了。
閔敏走近魏珠,抿了抿嘴角,才道:“師傅近來可好?”
魏珠抬起頭,他的年紀雖不算老邁,瞳孔之中卻渾濁地不見一絲神采:“坐下說話吧。”
閔敏輕輕坐了,又道:“萬歲爺的身子可好些了?”
魏珠搖搖頭。
“姜太醫怎么說?”
“唉……不好說。”魏珠的口氣里聽不出是什么心情。
“哦。”閔敏輕輕應了一聲,她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
自從在康熙和魏珠面前坦白了自己未來人的身份,多年來戰戰兢兢,就怕不小心露出了一絲半點不該說的,產生了不可逆轉的蝴蝶效應。而二十一世紀的格局讓自己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某些見解,狠狠地震驚了數百年前的歷史人物,使得自己所得的寵信水漲船高。加之原本那一位閔敏的特殊背景,不得不艱難地游離于不同皇子勢力的角逐。這些年的辛苦和煩擾,讓閔敏比任何一個人都渴望塵埃落定那日的到來。
現在看起來,這一天應該就在眼前了,閔敏的心境反倒又復雜了起來。
閔敏的嘴角泛上了一絲苦笑,如同家人一般的康熙,未嘗不是一種日久生情的寫照。
這絲苦笑落到魏珠的眼中,卻是另一番意味:“閔敏,你心里還是埋怨我的吧。”
閔敏的眉毛不自覺的抬了抬,是啊,若非信任魏珠,怎么會無端上了四阿哥的馬車,然后被運來了這里,練字看風景?
魏珠低下頭,避開了閔敏懷疑的視線,看著自己的指尖:“縱然是我,也得為后頭的事情考慮啊。”
閔敏皺起了眉頭,她滿腦子都是魏珠對自己謹言慎行的訓教,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你的十四爺,縱然軍功累累無人可及,畢竟遠駐西寧,但凡有些什么變故……八爺一系,終究還是不中用的。”魏珠兀自說著,所以,他錯過了閔敏臉上的驚詫,“唉,要讓雍親王信我,并不容易。”
“師傅……”閔敏并不知道她應該說什么,魏珠的話,實在是讓人接不下去。
“不過聰慧如你,大約早已對情勢洞若觀火,哪里還需要我來提點。多年來,你始終不偏不倚,超脫于奪嫡黨爭。萬歲爺身邊,大約也只有你,能夠做到從頭到尾的清白。”魏珠下意識喝了一口水,用力地咽了下去,“可是,萬歲爺,畢竟不可能真的萬壽無疆。他給你的寵信,也不見得能夠保你下半生風平浪靜,你還是得為自己想想的。”
閔敏的腦海里忽然涌現出了過去的種種點滴。一邊是魏珠那種忠心耿耿的樣子,一邊是康熙對他收受九阿哥賄賂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有那些年對自己的千叮嚀萬囑咐的模樣……
閔敏吸了一口氣,所以,魏珠,一早就已經開始為自己籌謀。而今天,難道是為四阿哥是來做說客的嗎?
魏珠抬起了頭,看著閔敏,讓閔敏心里頭一陣陣的發毛:“奴婢不過是一個御書房當差的女官,能做些什么呢?”
魏珠似乎有些艱難地說道:“雍親王說,你手上有一道圣上秘發的空白詔書。”
閔敏連呼吸都頓了一下。這件事,魏珠果然是被避開的,四阿哥果然是知道的。
康熙確實了不起,魏珠隨侍多年,鞍前馬后的如此體貼細致,康熙也能從蛛絲馬跡里嗅出不尋常來。
“那不過是萬歲爺許給奴婢離宮返鄉的一道恩典。”既然康熙的附信上要自己這樣說,那自己就這樣說好咧,閔敏心想。
這答案對魏珠而言,一點都不意外,他若有似無的搖了搖頭:“這都無妨,雍親王不過是叫我來討你一句話,變故之時,你應當知道什么才是你該說的吧。”
閔敏下意識瞇了瞇眼睛,這是在暗示什么?
魏珠微微遲疑之后又道:“我記得你曾經預言一廢太子、大阿哥魘鎮之事,讓圣上信了你是未來之人。后來種種跡象,你的超凡之處實在是……”
閔敏心頭一跳,這是她最不愿意面對的問題,或許,她剛剛應該直接回答魏珠轉達的那件事的。
魏珠的眼神忽然顫抖了起來:“我知道,我不該設計你。但閔敏,多年來我也算對你照拂有加,你能不能給師傅一句明白話?”
閔敏原以為魏珠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卻原來還是搖擺不定。她看著素來沉穩鎮靜的魏珠,而今如此失措,連……
她忽然一驚,魏珠說出了自己是未來人這件事,他是忘了屋子里還有四阿哥的監視嗎?
魏珠嘆了口氣:“你連圣上都不曾答,又怎么會回答我呢……”
閔敏抿緊了嘴唇,眉心微蹙,心里卻是翻江倒海。
魏珠的神色恢復地倒快:“閔敏,你要我怎么回雍親王的話。”
閔敏定定望著魏珠。那一年自己一大早去伺候他起床,問他能不能和稱心一樣叫他一聲師傅,是因為自己有了一個覺悟,在大清朝的天空下頭,只有皇帝才是最結實的大腿。可是怎么能夠料到,魏珠,實在是……這水深的,真是墨墨黑什么都望不透。原來,從那一步開始,自己就已經做出了某些暗示,現在看來,也怨不得別人了。
閔敏嘆了口氣:“奴婢人微言輕,從來只有遵照吩咐的份兒,哪里有說話的地兒呢?”
魏珠搖搖頭,又點點頭,不再說話。最后意味深長地望了閔敏一眼,茶也沒有喝完,徑直走了。
閔敏望著他的背影,那是機關算盡的背脊,背負著超越能力范圍的野心。
也未必是野心吧,應該是欲望。
閔敏在心里糾正自己。
這一番會面,雖然沒有說上幾句話,卻讓閔敏累的厲害。她試探地問能否安排自己泡個熱水澡,那兩個侍女倒安排的利落。只是水面上那些個桂花,讓閔敏覺得有點說不上來的尷尬。
但是這并不妨礙閔敏泡著熱水,讓自己徹底地放空。
她不想去考慮魏珠的立場,也不想考慮那個假托三阿哥名義進宮的閔敏的立場,更不想考慮那個錦囊里頭所謂的空白詔書和康熙給她的黃帕子的用意。
洗完了澡,重新貼身收好了那些東西,錦囊,黃帕子,康熙賞的扳指,十四阿哥從八福晉那里橫刀奪愛的鐲子,用力地嘆了口氣,才走了出來。
一個頎長地身影站在書桌前看著她抄的佛經,從頭到腳都充滿了看不上眼的那種嘲笑。
“奴婢的字寫的丑,讓十三爺見笑了。”閔敏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顏色是清單的茉綠色,袍子的邊角上繡了幾朵小小的花痕,是這里預備著的,竟然十分的合身好看。
十三阿哥回過頭來,眉頭卻是一皺:“你穿的也太單薄了,也不怕病著。”
閔敏笑了笑:“才洗了澡,身上熱著,無妨。”
十三阿哥搖了搖頭,伸手關上了窗,才坐到閔敏身邊的椅子上。
閔敏這才發現,四阿哥的那兩個侍女,退下了呢!
十三阿哥見她環顧四周,問:“你找什么?”
閔敏朝著樓梯口努了努嘴:“雍親王果然信你。”
十三阿哥愣了愣,才明白她說什么,笑道:“我和你說說話,四哥才懶得打探。”
閔敏心想,那是因為你事后必然對他和盤托出吧。
十三阿哥看她不說話,也是猜到了她心里想些什么,笑了笑,轉了話題:“九哥去景山尋過你了。”
估計是給十四阿哥送信,閔敏淡淡地哦了一聲。
“所以,他和八哥、十四弟,應該知道你被什么人軟禁了起來。”十三阿哥側頭望著閔敏道。
閔敏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十三阿哥也笑著。
“奴婢只是覺得十三爺說話好生有趣。”
“何解?”
“幾位爺知道奴婢該是被什么人軟禁了起來,這什么人還能有別人嗎?”閔敏的搖頭晃腦有一種做作的夸張,“幾位爺明知什么人是什么人,還裝作糊涂人,十三爺明知他們曉得什么人是什么人,偏也裝傻充愣,難道不有趣?”
十三阿哥挑了挑眉毛:“確實有趣。”
看十三阿哥反應冷淡,閔敏倒覺得無聊:“沒勁。”
“怎么又么勁了?”
“你們戲多是你們的事情,為什么一定要拖著我陪跑,好累。”閔敏嘟囔著。
十三阿哥皺了皺眉,只覺得閔敏所言用詞,自己一半都搞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能大約覺察她并不愿意被奪嫡之事所累,淡淡道:“這本是四哥幫你的代價,難道你忘了?”
“話雖如此……”
“你居然還想置身事外。”十三阿哥玩味地看著閔敏,轉動著手上的扳指。
閔敏不作聲,站了起來,推開窗,看著遠處。
這個時辰,日暮西山,天空被一層橙中帶紫的顏色暈染著,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感。
“四哥也算厚待你了,這屋子,風景倒還算不錯。”十三阿哥走到閔敏身后,不冷不熱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