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奉召而來然后被罵了一頓，和閔敏一字不落把那些私下里往來信件背的清清楚楚的事，一起傳開了去。免不了又惹來朝野上下各種猜測，一方面是搞不清楚皇帝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二來則是紛紛自危，連阿哥們都沒能逃過康熙的耳目，那么其他大臣豈不是更在嚴密的監視網之下了嗎？

在這股風聲鶴唳的氣氛里頭，閔敏自然也逃不掉那種惴惴不安的心情。她不太明白，康熙故意把他安插眼線監視眾親貴的消息放出去，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她真的很想去問魏珠，然后又被自己的好奇心驚嚇到，到底是從什么開始，她昔年那種明哲保身的淡泊正在被越來越不得抽身的好奇取代。

閔敏很認真的想了這個問題，或許是因為被卷的太深了，也或許是和那些歷史人物糾葛太多，還可能是，因為十四阿哥嗎？

七月的某一天，瘦削黝黑的十四阿哥忽然出現在當日并未當值的閔敏跟前的時候，真的是把她嚇了一大跳。算起來其實就半年多一點，但是十四阿哥的氣度已經完全不同了。

他的鬢角和下巴還有唇上，密密的布滿了胡須，洋溢著西北漢子式的粗獷。眼角上嵌了幾條皺紋，讓他的眼睛瞧起來更深邃了一些，也更老練了一些。他的笑容還是熟悉的樣子，眉心隨意的舒展著，有一種天生的驕傲和瀟灑。眼睛微微瞇著，里頭有藏不住的光芒。嘴角輕輕上揚，表達出一種其他幾個皇子從未流露出的熱情。

可是，他好像又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閔敏愣愣的扶著門，看著眼前風塵仆仆的十四阿哥，心里頭這樣想著。

“怎么著？爺就這樣站在你跟前了，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十四阿哥笑著說。

閔敏的臉微微紅了紅，松了手：“十四爺吉祥。”

“起吧。”十四阿哥笑了，“說起來，你這般手足無措的樣子，爺似乎也是頭一次看到，挺有趣的。”

閔敏本能地翻了翻眼珠子：“十四爺，您這是在取笑奴婢嗎？”

十四阿哥搖搖頭：“只是覺得收拾了那副冷靜樣子的你，很是可愛。”

閔敏怔了怔，前頭那種直覺更明顯了。

“怎么了？還是這副好似大白天見鬼的樣子，是有多不想見到我啊？”顯然，對照十四阿哥心急火燎的模樣，閔敏的冷淡實在是讓當主子的那一位很是不爽。

閔敏眨了眨眼睛，有些尷尬：“萬歲爺雖提過十四爺會和圖里琛大人兵分兩路提早回來，可是奴婢是真的沒有想到會這樣快，總想著是不是要到年底呢。”

十四阿哥拉過閔敏的手，走到園子里坐到石凳上：“你也不用沒話找話糊弄爺，就憑你在地理上頭的見識，還真能算出爺的歸期。”

閔敏想要抽出手，豈知十四阿哥捏的緊，手腕紋絲不動，心里覺得大窘，面上還是淡淡：“算不出。”

十四阿哥倒笑了：“你也是坦白。”

閔敏又抽了抽手腕，還是未果：“若奴婢硬著頭皮不懂裝懂，回頭爺出題考奴婢，奴婢答不上來不是一樣要穿幫，還不如一開始就老老實實，以絕后患。”

十四阿哥眨了眨眼睛，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以絕后患，你就是這么用這個詞的？”

閔敏也眨了眨眼睛：“有什么問題嗎？”

十四阿哥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先前收到你的回信，還以為你長進了，豈知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

閔敏側過頭想了想，問：“哪個回信？”

十四阿哥瞧閔敏不像是裝模作樣，嘆了口氣道：“八千里路云和月，風景依稀似去年，秋風起兮白云飛，游童陌上拾花鈿。”

閔敏恍然大悟：“哦，是了，要找四句可以連在一起的話，還真是難為我了呢。”

十四阿哥聽閔敏這樣說，眼睛里竟亮了些：“你果真是費了心的嗎？”

閔敏道：“是啊，十四爺又不是不知道奴婢腦袋不好使。書讀的少，字也認的不多，要生搬硬湊出這樣的東西，真是不容易呢。”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你在皇阿瑪跟前都伺候的那么久了，還自稱腦袋不好使，莫非是在說皇阿瑪用人沒眼光？”

閔敏抬起另一只手擺了擺：“您又怎么確定自己曉得，萬歲爺讓奴婢在跟前當差，或許就是看中奴婢蠢笨呢？”

十四阿哥還真是沒有料到，閔敏居然這樣沒規沒矩的回答，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閔敏呵呵笑了兩手，晃了晃被十四阿哥捉住的手腕道：“爺，您這樣好似不合規矩啊。”

十四阿哥瞧瞧她，故意又捉住了她另一只手腕，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們兩個的事情，還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現在差的，不就是皇阿瑪的一道旨意嘛。”

閔敏又晃了晃手腕：“十四爺，皇上可是什么都沒有明說，您怎么就覺得這道旨意會和您想的一樣呢？”

十四阿哥愣了愣，他似乎想要說什么，又咽了下去，哼了一聲，松開了手：“罷了，依你。”

閔敏縮回手，輕輕舒了一口氣，剛想要說什么，十四阿哥又道：“你的鐲子，怎么不帶著了？”

鐲子？閔敏一愣，下意識地抬起手腕。對了，那第二枚絞絲鐲子，自己原是帶著的，后來聽沁兒無意間提起才知道，這枚鐲子，竟是十四阿哥去跟八福晉討來的。后來才得了準信兒，原來這對絞絲鐲子，是八福晉娘家送來給八福晉和她妹妹的。先頭自己已經占了她妹妹的份，后來八福晉的那枚也讓十四阿哥討了來。前因后果一曉得，閔敏怎么還帶得住，原想拿去還給八福晉，可是這樣一來不是更尷尬，便收在屋子里不帶了。康熙也曾經問起過，讓自己回說帶著不方便搪塞過去了。

十四阿哥見閔敏不說話，追問：“怎么了？又砸了？你就這么不待見爺送的東西？”

閔敏臉紅了紅：“十四爺說的哪里話，帶著鐲子做事，真的很不方便，也正是因為砸了一次，怕再砸第二次，所以才收起來了。”

十四阿哥直直的瞧著閔敏，讓人看不透他想著什么：“是嗎？”

閔敏點了點頭，又側過臉：“耳墜子帶著呢！”

話一說完，閔敏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一時間想不起來，忽然又覺得自己好不害臊，這是巴巴的要剖白心跡嗎？

十四阿哥果然笑了：“我剛才已經看見了。”

閔敏覺得臉上滾燙，恨不得尋個地洞鉆下去，唉，往日里頭的那種冷靜沉著，都去哪里了。

十四阿哥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先是讓爺頭一次瞧見你手足無措的樣子，接著又讓爺瞧見你這般嬌羞可憐的模樣，叫爺心里很是歡喜。”

閔敏翻了個白眼：“怎么著，十四爺這樣風塵仆仆地跑來奴婢的園子，就是為了調戲奴婢嗎？”

十四阿哥也不掩飾心里頭的歡喜：“嗯，所以，閔敏，你現在是在指責爺嗎？”

閔敏沒好氣地福了福身子：“奴婢不敢。”

十四阿哥道：“閔敏，我這一回京里頭一件事，是去找皇阿瑪。從皇阿瑪的書房出來，就上你這里來了。你倒好，連一句體己的暖心話都還沒有說過，真是白費了爺這幾個月來的相思。”

閔敏想到半年多一來，隔三差五我就能收到十四阿哥送來的匣子，這待遇連十四福晉都比不上，若是一絲一毫的感動和得意都沒有，那還真是騙人的。她莞爾一笑，輕聲道：“每一副耳墜子，奴婢都好好收著呢！”

十四阿哥覺得有趣，雖還是微微笑著，卻合不攏嘴。

看十四阿哥就這樣古里古怪的笑了好久，都還沒有停的意思，閔敏終于是忍不住了：“十四爺，您不回府上看看？”

十四阿哥一愣：“怎么了？”

閔敏道：“您離京這么久，趕緊回去看看不是理所當然嗎？”

十四阿哥擺擺手：“府里有八哥幫忙照看著，不會有事的。”

閔敏哼了一聲：“難道十四福晉，也由八阿哥照看著？”

十四阿哥想了想，才聽出了閔敏的弦外之音，不由有些惱：“你這丫頭，整日里想些什么東西。”

閔敏攤攤手：“奴婢可是什么都沒有說。”

十四阿哥學著閔敏剛才的樣子哼了一聲，以示心中不滿，閔敏忍著笑正想說些什么，卻被十四阿哥搶先：“你既然先提到了八哥，我有話問你。”

閔敏趕緊岔開話題：“十四爺，奴婢和八哥可不熟，您要是打算跟奴婢打聽八阿哥的事，還不如直接去問他來的爽氣。”

十四阿哥竟然一點避諱的意思都沒有：“有些事情，還是直接跟你打聽更好一些。”

閔敏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別，十四爺，奴婢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誰料得十四阿哥竟然用雙手固定住閔敏的頭，眼中隱隱地出現了一些閔敏很是陌生的神情：“你放心，爺問的，一定是你知道的。”

一種經歷風沙和奔波洗禮的粗糲感，從十四阿哥的掌心傳來，閔敏真切的感受到一團火在哪里跳動燃燒，讓她的臉頰感受到一種詭譎的灼熱。

閔敏不知道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先前那種模糊的直覺在這個瞬間清晰了起來。是的，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十四阿哥，那個倍受父母寵愛兄長呵護而不知愁滋味的十四阿哥，那個笑不掩口大大咧咧任由自己恣意瀟灑的十四阿哥，那個略帶怯意縱是四下無人也只會拉拉她的袖子以示親昵的十四阿哥。

那個十四阿哥，大約已經回不來了。

她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氣力，猛地掙脫了十四阿哥的手，往后退了好幾步。

十四阿哥也被她這樣子嚇了一跳，手僵在半空中，怔怔看著她。

閔敏深吸一口氣，斂去了臉上各種神情，那沉靜如水波瀾不驚的樣子，讓十四阿哥瞧著皺起了眉頭。

閔敏正色道：“十四爺您應該知道，奴婢御前當差，對諸位爺的問話，從來就只有當說不當說，而沒有知道不知道，對諸位爺的吩咐，也從來只有當做不當做，而沒有可做不可做。”

十四阿哥盯著閔敏的眼睛，只覺得印象里的熟悉絲毫未變，不自覺喃喃道：“是我冒失了。”

閔敏微微歪過頭看著十四阿哥，過了一會才道：“十四爺，若沒有旁的事，爺還是快些回府里吧，十四福晉只怕得了爺回京的消息，等的著急了。”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閔敏，你這是不想在八哥的事情上跟我糾纏，還是要在完顏氏跟前扮賢惠？”

閔敏也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十四阿哥看了閔敏一會子，嘆了口氣道：“閔敏，我瞧你這樣子，難不成還沒有為自己的將來考慮過一星半點？”

閔敏倒回答的直接：“沒有。”

十四阿哥一愣：“沒有？”

閔敏道：“是啊，反正奴婢的將來就在萬歲爺的一念之間，自己想多也是無益，何必白費功夫。”

十四阿哥挑了挑眉，斜斜地看著閔敏：“你知道的，依皇阿瑪對你的寵信，你求皇阿瑪賞你什么，他都會答應你的。”

閔敏搖了搖頭：“奴婢不知道，奴婢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十四阿哥走到閔敏跟前：“你何必這樣搪塞我。更何況，你即便搪塞得了我，難道你還能搪塞得了你自己嗎？好吧，再進一步說，即便你搪塞得了一時，難道還能搪塞得了一世嗎？難道皇阿瑪還真的能看顧你一輩子？”

閔敏睜大了眼睛，她越發覺得面前的十四阿哥實在是太讓她感到陌生了，陌生的有點讓她害怕。

是的，她最害怕的那種狀況還是發生了。

閔敏的思緒不受控制的轉動起來，扭結成了一股颶風，讓她遍體生冷，竟然發起抖來。

十四阿哥也被嚇了一跳，扶住了閔敏顫抖的肩膀，小心翼翼又袒露焦急地問：“閔敏，閔敏，你這是怎么了？”

閔敏抬頭傻傻看著十四阿哥，慢慢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已經不露一絲異樣，她輕輕的開口：“十四爺，時辰已經不早了，依奴婢看，你還是先回府上去吧。”

十四阿哥緩緩松開手，站直了身子，臉上的神色未有一點不妥：“爺先走了，但是爺說的話，你還是好好想想吧。”

送走了十四阿哥，閔敏只覺得渾身無力，好像全身的氣力都被抽了個干凈。她默默癱躺在床上，眼睛下意識的輕輕闔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身邊有些奇怪，睜開眼，竟是十三阿哥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