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康熙雙目微垂時候,一個灰衣服的生臉小太監躡手躡腳的從側門溜了進來,在稱心看不見的位置,與魏珠耳語了幾句,便悄無聲息的隱沒入暗處。
魏珠似乎是不經意間碰了一下康熙垂著的手,然后道:“稱心,你把這些個折子都撤下去吧。”
稱心領了命下去了,魏珠看了一眼閔敏,輕聲道:“皇上,十三爺來了。”
康熙點了點頭,那個灰衣服的小太監便悄無聲息一般出去了。
閔敏愣了愣,十三阿哥?不是因為一廢太子的事情被圈禁了嗎?怎么在這個節骨眼上,會跑來這里?而且康熙誰都不見,怎么會召見他呢?
忽然又嚇了一跳,哎呀,不會有什么機密大事要說吧,那自己是不是應該腳底抹油趕緊告退呀?
“閔敏,”魏珠忽然喚她,“愣著干什么,趕緊添上茶,伺候著。”
不是叫自己回避?閔敏眼睛不自覺的眨了兩下,就這當口,十三阿哥已經進來了。
他一身靛藍常服,衣裳上也沒有什么紋飾,真是低調的全無皇子模樣:“兒臣見過皇阿瑪,皇阿瑪可好些了嗎?”
康熙擺了擺手:“不過多睡了幾日,并無大礙。”
十三阿哥點了點頭,便取出一封折子,遞到了康熙眼前,哪知魏珠接過折子,竟然遞給了閔敏。
閔敏嚇得手腕一抖,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康熙,又看了一眼十三阿哥,哪知二人都是無動于衷,似乎不覺得魏珠的動作有什么怪異。閔敏只得接過來,打開念了。
不念還好,一念嚇一跳。這折子里頭,竟然都是康熙病著的這幾日里,各府阿哥和朝臣往來的明細,以及他們私底下商討的一些事情。自然,少不了九阿哥十阿哥為仍在禁足的八阿哥籌謀聯絡的事情,還有十四阿哥屁股開花還未好全德妃的埋怨,以及四阿哥閉門抄經的不問世事。
“那老四的折子,是怎么到朕的御書房的?”康熙微微沉吟,問道。
“回皇上,是四哥府里伺候筆墨的小廝張永,偷偷取了來,交給了西五所的宋芳。”十三阿哥答道。
康熙的眼中透射出的銳利,一點都不像一個重病的老人,讓閔敏從頭到腳都陷入了一種惶恐。
是啊,怎么不叫人害怕呢?
加之又見證了傳說中被圈禁十年的十三阿哥,并不是被康熙厭棄,而是出人意外的得到了皇帝不一般的信任,成為了他的特務首領,代天子監察著兄弟和大臣!
話說這一家子也太可怕了吧,當爹的不信任兒子,竟然用一個母家低微的皇子,去監視自己的兄弟。只怕方才傳話的那個灰衣小太監,應該也是這監視網里的一環,或許,還有另外一層網絡,尚未在十三阿哥的控制之中。不對,沒有這個必要,既然康熙選了十三阿哥來監視其他幾個兒子,那么他只需要保證十三阿哥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可以了!這種掣肘和牽連的法子,康熙那個腦袋到底是長成什么樣,才能想得出來啊!
啊!閔敏忽然心頭一驚,康熙臨終的時候,就四阿哥趕上了,而十三阿哥又是鐵桿的四爺黨,然后又是康熙的首席情報官……這,應該就是四阿哥可以先發制人的關鍵所在吧。
可是康熙既然選了十三阿哥,那么必然有辦法掌控十三阿哥的一舉一動,他又是怎么為四阿哥傳訊的呢?額,自己不小心知道了這樣一層事情,四阿哥登基以后,魏珠不是很快就被他害死了,那么自己呢?會不會也被殺人滅口?好可怕!
閔敏被自己的滿腦子黑線折騰的不行,后頭十三阿哥說了些什么壓根兒就沒有聽進去,直到皇帝再喚自己的時候,卻發現屋子里只剩下了康熙、魏珠和自己三個人。
“閔敏,瞧你這樣子,大約又是避嫌神游了。”康熙臉色微霽,想來剛才十三阿哥傳來的訊息大約讓他心情好了不少。
“回萬歲爺,奴婢只是聽得奴婢聽得的罷了。”避嫌神游,康熙說話也是蠻有創意的嘛,閔敏恭恭敬敬地回話。
“閔敏,你走近些,讓朕瞧瞧你。”
閔敏一愣,但還是走近了幾步,康熙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祥和了許多,大約是剛剛玩夠了任性,只是接下來又要做什么呢?
“那一日,朕因為廢太子的事情,滿心震怒。魏珠便道,若是心中郁結,何不打開了你的封緘來看,只是剛剛拆封還沒來得及看,三阿哥便在殿外道有事入稟。”康熙頓了頓,“原來,兩者所言乃是一件事。三阿哥走后,朕又打開了你第二個信封,說是朕在怒極之下,險些殺了老十四,虧得老五……本來朕不以為意,畢竟老十四素來是和老八親厚的,老八在朝臣之中也頗好人緣,只是朕要何等震怒,竟要取了老十四的性命?即便是要救下老十四,難道不應該是和他一母所生的老四嗎?豈知那日朝堂之上,老十四為老八據理力爭,不惜忤逆犯顏,朕果然怒極,若不是老五攔著,只怕……當時朕也未曾想起你的條子,倒是老十四打完了屁股,朕冷靜下來,又把你那兩封留字翻了出來,才驚覺這場景與你所寫,如出一轍,思之極恐!”
閔敏的手指絞在一起,心噗噗跳著,背脊已經濕了。
“本來,朕以為你乃未來之人,不過是托詞,便想瞧瞧你這裝神弄鬼的功夫,到底是在為哪個籌謀。不料事無大小,為你所知之事,從未泄露半分,朕之起居,從朝事到作息,也未曾有半點與人私遞消息。而審時度勢,凡朕問你,應對皆有出彩之處。那時候朕便想著,你這個丫頭或許真如魏珠所說,心思剔透且為人謹慎,是個可靠的,未來之人,不如姑且聽之。如今經廢黜太子一事,你事先避嫌之舉,想來便知你不但所言非虛,見識也確實過人一等。”康熙的眼中光芒沉厚,“大約會是朕身邊可靠的人,你放心,朕不會讓你告訴朕,將來會是如何。因為朕有這個信心如你所言,無論何其為難,都能做出對大清最好的決定。只是朕近年來覺得思力不逮,身邊也沒幾個能說的上體己話兒,想要留你在身邊寬寬心罷了。”
閔敏一愣,這話是什么意思?前半段聽的不是很明白,好像是相信自己是穿越人了,后半段懵懵懂懂,要把自己留在身邊?不會是要讓自己做個貴人、妃子什么的吧……
“本來,按照你的資歷,是做不得正一品的宮令的,但是如果有梁九功和魏珠的保舉,那也無妨。”康熙道。
正一品?噗,很厲害的樣子,干嘛又給自己升官?閔敏心想。
“這樣,你便不需要在三十歲的時候出宮了,朕可以留你在身邊多幾年。”康熙道。
啊,不能在三十歲的時候出宮!閔敏愣住了,算起來閔敏這副身子現在十八歲,最早的時候想著大約二十五歲可以出宮了,后來才知道要三十歲才可以。現在,康熙是不打算讓自己出宮的意思嗎?
“閔敏,愣著做什么,還不謝恩。”魏珠提醒道。
閔敏姍姍跪下,一肚子的不情不愿:“謝皇上恩典。奴婢必當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康熙笑了笑:“你起來吧,朕怎么聽得你一肚子的不情愿?”
閔敏偷偷吐了吐舌頭,暗想,難道那么明顯?
康熙又道:“雖然不算是宮里的主子,但是吃穿用度已經很了不得了。朕聽魏珠說,你本是想出宮之后開個小飯館的,正一品的俸祿可是了不得啊,能給你掙不少的本錢。”
那也得有命花才可以啊,閔敏心想。
康熙道:“若說給你個位份,反倒不合適,畢竟祖宗的規矩在哪里。幸虧魏珠想得到,也只有女官能常在御前伺候。朕想著,你既然是未來之人,見識眼界必然都有先知之處,在御書房呆著,必然會能給朕一些提點……就如上回倉央嘉措那件事一樣。”
倉央嘉措?哪件事?說了啥?閔敏有點想不起來,只好像后來十三阿哥送了一本倉央嘉措的詩集過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康熙一下子說了老多話,似乎還是有些累了,輕輕指了指魏珠,便不再說話。
魏珠躬了躬身子,轉向閔敏道:“圣上口諭,宮人洪鄂閔敏,謹言慎行,恪盡職守,靈慧剔透,頗識大體,甚得朕意,茲為宮令,御前侍奉,代理行書,無需避諱,特此立詔,以為約定。”
以為約定?圣旨這種東西,不是都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欽此謝恩嗎?
魏珠背書一樣說完后,言辭懇切地說:“閔敏,以為約定,那是萬歲爺對你的格外恩寵,希望你要時刻都惦念著萬歲爺的這份心意,莫要辜負了天子圣恩啊。”
所以,皇帝是把自己當做平等的對象立約了?閔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康熙忽然又道:“魏珠,你莫要嚇著她,這事不能立詔為憑,旁的多些恩寵又有何妨。”
閔敏看著康熙,忽然明白了,不是多些恩寵,而是廢太子這件事,牽扯太多,讓康熙對自己底下的兒子們,對他們那種明里暗里的互使絆子和彼此傾軋,實在是太心累的。魏珠奴才的身份擱在這里,畢竟還是不好說太多體己話。虧得自己這個真真假假的穿越人身份,顯得有些超脫,就一不小心變成了這個皇帝心里面情感排遣的對象,其實自己和那些道士和尚黃帽子喇嘛,也差不太多。
忽然,閔敏心里頭覺得有些悲傷,這就是無數人擠破了頭要爭搶的位置。雖然病的時候前呼后擁,但是他內心的孤單和寂寞,以及漸漸步入老年,那種力不從心的難過,有幾個人知道呢?
第二天一早,魏珠便和閔敏說了十三阿哥的事情。讓閔敏意外的是,十三阿哥被康熙定為情報主管的這個位置,竟然也和自己有關系。原來是之前自己和十三阿哥聊天,都未曾躲過宮里的眼睛,只覺得兩人說話,頗多讖緯暗喻。又見十三阿哥心思細密,自己也曾經和他說過人情練達世事洞明之類的話,想來應該是個能洞悉人心的。而十三阿哥生母出身低微,按照祖制也不具備競爭儲位的資格,索性用圈禁的名義,讓他徹底的保持中立,來日還可以輔佐下代君主。
閔敏不知道如何應對,她曉得魏珠的轉告,源于康熙的推心置腹,但是又苦于心中藏事太多壓力山大。她怎么會想到,十三阿哥圈禁十年的真相,是因為成了康熙見不得光的密探。而起因竟然是自己對十三阿哥胡亂說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八個字,被康熙誤以為是自己對十三阿哥的評語。康熙一定也估算不到,十三阿哥這個徹頭徹尾的四爺黨,在后面的日子是怎樣盡忠職守的扮演好了一個無間道的角色,最后把四阿哥送上了皇位。
也不對,閔敏皺了皺眉,如果十三阿哥被圈禁這件事是不對的,那么十三阿哥和四阿哥之間的關系,不知道有沒有偏差?實在太亂的,閔敏有點想哭,明明自己不想過的那么復雜的呀,怎么會走到這一步,哎呀,早知道那個時候送進慎刑司就不要出來了嘛,沒準一不小心受了刑,就回去二十一世紀了,真是后悔莫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