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子也有任性時
- 亂入宸垣
- 巖玖
- 4582字
- 2017-01-20 09:25:00
富善是誰,閔敏可一點都不知道,之前似乎也沒有讓康熙另眼相看的樣子。可是今天看起來,似乎又是康熙很是信任的老伙計了。
只見這個身子骨極是硬朗的老頭兒,瞧不出具體的年紀,臉上滄桑雖重,卻是紅光滿面,須發花白,精神倒是極好,天寒地凍,背脊依舊是挺的筆直。瞧起來,是不得了的人物。
把一行人引到書房后,閔敏正欲告退,卻被富善叫住了:“閔敏姑娘,皇上多年來從未晚起,可是圣躬違和?”
“回大人,昨兒太醫還過來請了脈,說是多日來郁結于心,疲累過度,以至于神思倦怠,想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今兒才起的晚了吧。”閔敏回答。
富善點了點頭,不再問話,閔敏便下去了。
約莫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康熙才緩緩過來。諸大臣行過禮之后,閔敏能夠明顯地從富善的臉上感覺到對康熙的那種發自內心的關心,便越發對他好奇了起來。
“朕自南苑回來,雖覺圣躬如常,但漸覺虛弱,想來人生難料,真不知歲月幾何。”康熙輕聲嘆道。
“皇上春秋鼎盛,稍有倦怠,也不過是因為心系社稷、朝乾夕惕、過于勞累的關系,稍作休憩,自然無礙。”富善道。
“朕何嘗不知,易于疲累,皆因休憩不足的緣故。只是半年來變故諸多,又無人可代朕聽理內外事務,便愈加心氣不寧,精神恍惚。”康熙看著白茫茫的窗外,只覺得連說話的力氣都不夠了,“朕一人之康健,無傷大雅。但大清國祚,乃祖宗所貽,若有些許不妥,都是朕的罪過啊。”
皇帝稱罪,可是大事,于是,一干大臣即刻跪了:“臣不能為圣上分憂,乃是臣下無能。”
眼看這話就要聊不下去了,太監進來通傳,說是所有被傳召大臣都到了,便從書房挪到了正廳。只見眾大臣都已經分班坐了,見康熙過來,又齊刷刷的站了起來,行罷君臣之禮,又各自落座。
閔敏小心翼翼地幫康熙放好身后的墊子,又把小暖爐往康熙的腳邊推了推,便退到了后頭。要是放在以前,這樣的場景自己自然是匆匆忙忙的避開,可是自打一廢太子之后,自己又被召到御前侍奉,頭一次想要腳底抹油,就被魏珠叫住了,自此之后,不論是什么事,閔敏都默默地站在康熙的身側或后頭,躲也躲不開了。
康熙見眾人都坐好了,才開口道:“在座的諸位,都是朕素來信任、重用的臣工,為人誠實,不偏不倚,朕深知之。近日來,朕思慮深重,即便是日間,也多覺神思倦怠,夜間多夢,漸覺不支。蓋皇太子之事,實在有關國體,朕恐限于一人之思有缺,便傳諸位過來一同商議。”
閔敏嚇了一跳,噗,這是叫大家提名皇太子候選人的節奏啊。
諸大臣也同樣嚇了一跳。要知道太子被廢的這幾個月來,一會子是這個阿哥被打了屁股,一會子又是那個阿哥被勒令閉門思過,一會子是這個大臣被罵了一頓,一會子又是那個親王被奪了敕封。先頭想著皇太子被廢是因為自己不肖,結果又出了大阿哥魘鎮這攤子事情。月余前八阿哥被保舉,大家以及被劈頭蓋臉的一頓斥責。現在又叫大家推舉皇太子人選,這還真是像面前擱著一鍋油,逼著大家硬著頭皮往里跳。
可也不是每個人都像富善這樣,一面對皇帝的身子很是關切,一面又對太子提議誠惶誠恐的。閔敏瞧著阿靈阿,便是十分的興奮,恨不得趕緊搶先一步,把自己肚子里的人選說出來。咦,閔敏忍不住輕微歪了頭,這個阿靈阿保舉的是誰來著?
見眾人皆不說話,康熙又道:“皇太子人選,茲事體大,你們毋要互相瞻顧,只需質問本心,盡所欲言。然后將折子封漆,交于梁九功即可。”
眾大臣面面相覷,這種做法,無異于是妄議皇家承嗣,實在是不合規矩。
達爾漢親王微微沉吟,起身道:“皇上,此事非人臣當言,吾等何堪重任。”
“朕既問你們,你們據實以言即可。”康熙瞧著雖是精神不濟,但是不怒自威的霸氣還是在,他這樣一說,下頭的人自然是無言以對了。
不多日,梁九功便收攏了折子。于是康熙又生了一頓氣,原來呈上來的折子,都在說八阿哥不務矜夸,聰明能干,有德有才,可堪大任。
怒極之余,便在折子上一一批復“胤禩乃胤禔之黨、胤禔曾奏言、請立胤禩為皇太子、伊當輔之。可見伊等結黨潛謀、早定于平日矣“。也不知道是不是越想越生氣,又派人去把八阿哥罵了一頓,大約是說他不守本分、癡心妄想、聯絡大臣、結黨營私之類。
倒是這個時候,富善又過來見了康熙,說一干人保奏八阿哥,并無串通,亦無首倡,只是湊巧。又說諸皇子個個都是人精,其實外臣哪里比得上皇帝對他們的了解,加之皇帝還在盛年,何必著急立太子云云,才讓康熙消了氣。
只是這一口氣剛消,康熙便病倒了。
初初幾日,康熙真是病勢沉重,且不說連已經退守在內務府做大總管不理瑣事的梁九功都和魏珠輪班守在御前,就連德妃和榮妃也衣不解帶的在乾清宮里伺候著。
另一頭,因為康熙臨昏迷之前,關照了魏珠,哪個阿哥探病都不見。于是輪番來的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過來了好幾趟,連閉門思過的八阿哥都遣了人來,都只能隔著門晨昏定省的,當是盡孝。反倒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連影兒都不見,讓閔敏覺得很是奇怪,只是這幾日已經沒有精神再去琢磨這個事情了。算起來,她這個本不是御前伺候起居的,都已經好幾個晚上沒合眼了,那眼睛下頭的黑眼圈,真真的是慘不忍睹。
終于到了第五日,康熙算是昏昏沉沉的醒了一會子,和德妃說了兩句話,便叫她和榮妃都回自己宮里頭去了。閔敏瞧見德妃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的,只是生生被康熙掐斷了話頭,離開的時候,臉色悶悶地很是不快。德妃和榮妃走了之后,太醫院又過來診了脈,說是大體已經無礙,燒也退了,接下來的日子好生修養就好,于是又吃了藥,睡下了。
魏珠悄悄叫過了閔敏,要她去吩咐沁兒預備一些清爽補氣的膳食來,等一會兒康熙醒了可以進些。想了想,又囑咐她,先去歇一歇,晚些時候記得把御書房里頭的折子收拾一下送過來,或許康熙晚上要看。
“皇上這樣病著,還要看折子?”閔敏睜大了眼睛。
魏珠嘆了口氣:“咱們這位萬歲爺,你還不知道嘛……”
見魏珠如此,閔敏便也不多問,便退了下去,吩咐完沁兒之后,回自己屋里洗了個澡,收拾了一下。不過小憩了一個半時辰,就去了御書房,取了折子,在去寢殿的路上,正巧遇到了沁兒,就一起走了。只是皇帝病重,整個宮闈都顯得昏沉,閔敏和沁兒本也不是多話的人,越發尋不見開口的由頭,就這樣一路上都是安安靜靜的。
到了殿門口,沁兒卻被稱心攔住了。閔敏微微一愣,旋即明白,約莫康熙在里頭接見不可讓沁兒曉得的人物。和沁兒對望了一眼,并不多言,一個進了殿,一個則回去了。
進去一瞧,康熙披著中衣斜靠著,精神似是好了些,但臉色依舊是懨懨的,見閔敏取了折子來,便伸手要看。閔敏本能地看了一眼魏珠,卻被康熙發現。
“怎么了,朕要看折子,難道還要問過你師傅的意思?”
“奴婢不敢。”康熙的語氣很是不好,閔敏只好跪下回話,“奴婢只是想,皇上睡了這些時日,是不是先進些羹湯,再看折子。”
“哼。”康熙冷笑了一聲,“難不成天子起居,也要聽憑你們這些奴才安排?”
康熙的火來的莫名其妙,閔敏偷眼瞧了瞧也跪在皇帝跟前的魏珠,見他眼神并沒有惶恐之色,想來應該不是什么大事,或許,應該就是康熙病著心情不好?
“皇上,閔敏也是一番孝心。”魏珠輕聲哄著,“折子她也已經從御書房取過來了,萬歲爺您要御覽也不差這一點點的時辰。要不,您看一邊讓閔敏給您讀折子,一邊吃些東西可好。”
康熙掃了一眼魏珠,緩了口氣,道:“嗯,行吧。”
魏珠聞言便站了起來,從稱心手里接過了羹湯,遞到康熙手邊,又幫他調整好位置,讓他可以坐的舒服一些,然后又看了一眼閔敏。
閔敏卻覺得有些頭大,自己完全都不想知道這些折子里頭寫的什么呀,為啥魏珠會有這樣的提議,也未免太奇怪了一點。不過既然皇帝已經允了,閔敏只能打開折子,第一封是三阿哥的問安折子,大約便是些皇帝洪福齊天必能安然無恙,然后龍體事關國體務必多加珍重之類的套話。康熙聽了,也是面無表情,揮揮手,讓她繼續讀下一封折子。
第二個是揆敘的折子,閔敏一看便覺得有些頭大,雖然大半的字不認識,可是瞧著認識的那一部分,便曉得是在為八阿哥說好話。心里頭想,這些個大臣也真是執著,十四阿哥都為這事被打屁股了,八阿哥也削了爵位在家思過,居然還上這樣的折子。額,可是如果自己就這樣照實念出來,豈不是要無端受過?
那邊康熙瞧閔敏神色閃爍,攪了攪手里的羹湯,問:“這個折子是怎么了?能把你這喜怒不形于色的丫頭為難成這樣?”
唉,真的是很為難啊,閔敏忍不住皺了眉頭,好生無奈:“回萬歲爺,奴婢,奴婢……”
“好好回話。”魏珠又捧了一碟點心送到康熙手邊。
“回萬歲爺,揆敘大人的折子里頭,好多字,奴婢不認得。”閔敏有些依樣畫葫蘆地學著剛才魏珠哄康熙的語氣,只是閔敏那嗓子嬌弱溫柔,這樣聽著,多了些撒嬌的意味,連閔敏自己都嚇了一跳。
“揆敘嗎?”康熙吃了一口糕點,歪著頭想了想,“八成又是為老八說話,不讀也罷,下一個。”
閔敏松了口氣,雖然說還是病著,倒也是腦子清楚,也好,省去了自己的無妄之災。接下來的幾個折子,大臣的無非都是些例行的述職之類,阿哥的么無非請安表孝心,倒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直到翻到了后頭,有一個折子卻是奇怪,只是草草一卷,連封面和封底也沒有,閔敏忍不住一愣,引起了康熙的好奇:“這又是誰的折子?難不成又有許多你不認識的字?”
“回萬歲爺,這是四貝勒爺的折子,好像是,抄的佛經……”閔敏看著那些生澀的句子,很是遲疑。
“如果是老四上的折子,里頭有經文也不足為奇,你且讀幾句聽聽。”康熙道。
“是。”閔敏應聲,視線挪回了折子上,開始磕磕絆絆地念了起來,“如是我聞。一時婆伽婆。住王舍城鷲頭山中第四重上法界藏殿。與大比丘眾二萬五十人俱。皆是阿羅漢。諸漏已盡無復煩惱心得自在。善得心解脫。善得慧解脫。心善調伏人中大龍……”
“這是什么經?”康熙的眉頭悄無聲息的陰沉了起來。
閔敏抬起頭,一臉莫名:“回皇上,這個,奴婢還真的是不曉得。”
魏珠臉上晦莫如深,并不說話,倒是稱心忽然插嘴:“皇上,這似乎是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誦讀抄寫皆可驅除心魔。”
“驅除心魔?”康熙冷哼了一聲,這個時候誰都能聽出來,皇帝的心情有點糟糕,“把折子拿過來朕瞧瞧。”
閔敏看了一眼魏珠,哪知魏珠竟把眼睛給閉上了,只得硬著頭皮呈了上去。
康熙接過四阿哥的折子,瞧了幾眼,便狠狠丟到地上:“真是好啊,朕病勢洶涌,在他眼里不過是心魔作祟,真是好啊!”
一屋子的人都噌地跪了,閔敏心里滿滿的槽點,果然還是被當了撒氣桶,真是莫名其妙,伴君如伴虎,真是一點沒說錯。
康熙一邊生著氣,一邊卻瞄見折子里頭飄出來一張灑金小箋,上頭寥寥數字,也是四阿哥的筆跡,便看著魏珠,指了指那字條。魏珠過去撿了起來,一瞥之后,呈到康熙跟前:“皇上,四貝勒爺似乎不是這個意思。”
康熙的臉還是紅的,瞟了一眼魏珠,懶懶地說:“朕懶得看。”
魏珠愣了愣,嘴角微微一笑,便遞給了閔敏。
閔敏覺得自己頭嗡的大了,什么意思?只得硬著頭皮接過來,念道:“為人子者,為心魔所擾,不及為父分憂,實不孝也。為人臣者,為心魔所惑,不力為君承擔,實不忠也。因臣子不孝不忠,累君父尊體抱恙,實不該也。今抄寫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一驅心魔,二省己身,三緩執念,望微臣罪孽,萬毋累及君父,傷及國體。弟子愛新覺羅胤禛,丁酉抄。“
念完之后,閔敏悄悄看了一眼康熙,只見他神色緩和,雙目微垂,雖瞧不透心意,但顯然已經不生氣了。閔敏心頭一亮,是了,大約依康熙所知四阿哥的為人,他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而依魏珠所知康熙的為人,料的他轉一個念頭便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這折子如此隨性,真是不像是折子,可是如果不是折子,又怎么會出現在御書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