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璆果然發了熱。纴接樓里彌漫著苦澀的藥氣，換下的冰帕在銅盆里堆成小山。好在他體質異于常人，兩日間熱便退了。老夫人倒是遣蕓煙姑姑來過問了兩句，留下幾個匣子的天材地寶便再沒后話。紫陌冷眼看著，將那些匣子都擱在角落里，任它落灰。退了熱之后的這幾日，珞璆總待在汾虛堂，不知與離城、顓夫商議些什么。偶爾回纴接樓用膳也是匆匆幾口便走。至于顓夫與離城，更是連影子都難見著。

這場雨來的蹊蹺。昨日還是晴空萬里，今晨卻起了疾風驟雨。隨著雨來的，還有信鳥送來的濕噠噠的密報，字跡被雨水暈開大半：

北疆大敗，瑜山風......

后面的字已經模糊不清，但足夠讓人心驚。

古越分疆而治已有一百二十余載，書上說分久必合，現在就是欲合之象。隨帝君政新登大寶，這幾年廢舊立新改革之下，頗有山雨欲來的味道。東疆瑤氏一夜間滿門傾覆，現在已經由君政直轄。南疆臻氏臻仕康尚且人如青松，只是子嗣單薄只有孱弱的臻玟卿一個獨苗，不成氣候；西疆則災荒連年，無力頑抗。唯有北疆瑜氏，憑著世代軍功苦苦支撐。

這兩年瑜家子弟貶的貶、流的流。瑜晗兒今年年初封了妃，瑜山風已經遠戍邊境兩年......此次兵敗，又逢大朝禮在即，這分明是......。

紫陌不由擔心起濯菽來。

窗外雷聲漸漸遠了，雨勢轉弱，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滴答的調子。

“夫人你看，少主的字多俊啊！”嫣然舉著裱好的“至來”在墻上比劃來比劃去。這丫頭昨天口無遮攔闖了禍，挨了訓，今日格外殷勤，小嘴叭叭不停：“掛這里好嗎？還是再高些？”

紫陌漫不經心的應著，目光卻透過紗簾看向通往汾虛堂的暗道口。她本就不在意這幅字掛得如何，只要能讓珞璆看見便好。

“呀！”嫣然突然驚呼:“少主的印很像一個紅雙喜呢！”

紫陌聞言定睛細瞧。那方朱砂印還真的形似一個雙喜，將“子瀚”與“爾渺”巧妙相連。想起他寫這幅字時情形，不禁莞爾。

嫣然眼睛一亮:“難怪夫人破天荒的要嫣然裝裱少主寫的字，原來——”

“掛好就快下來。”紫陌斂起笑意，打斷了她的遐想。

小丫頭跳下繡墩，一邊擦腳印一邊嘟囔:“還是夫人好，少主再忙也會抽空回來陪陪夫人。可我連顓夫的影子都見不到，羽扇也不陪我玩，悶死人了。”

紫陌早已習慣她這般跳脫，只自顧自拿起繡繃：“纴接樓事務繁雜，羽扇得你家少主倚重，自然不得閑。”她頓了頓，“你也該學著羽扇穩重些，否則我如何將大事托付給你。”轉念想到嫣然如今才十二歲，便改口說：“若實在悶得慌，去找二牛玩吧。”布庫房的二牛常做些有趣的小玩意，嫣然老愛去他那里玩。

小丫頭頓時眉開眼笑，提上裙擺就要跑。

“且慢。”紫陌叫住她。“雨快停了。先去傳膳設姑姑和容儀姑姑。我要去繡苑。”

話音未落，小丫頭已經一溜煙兒跑沒人影了。

繡苑分東南西北四廂，各由四位首席繡娘執掌。入溆棻時她們便被迫舍了姓氏，如今只以濯菽、鈴鐸、玉釧、念嫪相稱。這些繡娘常年飲雪水、沐天泉、枕玉枕、熏香葉，周身縈繞著獨特的異香，連繡品都浸染著永不消散的芬芳。如今溆棻當家做主的是珞璆的母親洛氏，說起來，祖上與珞氏當屬同宗。這位洛老夫人，這位可防她防的緊。偌大的溆棻，紫陌這位少夫人持有的管理權今有繡苑這一處而已。說是管理，實際上也就安排點雜事，紫陌也樂的清閑。

紫陌剛踏入繡苑“千引萬牽”的門，就見葉青少有的行色匆匆。紫陌鼻尖微動嗅到空氣中帶過的藥味。別的藥材她或許不認識，不過這氣味她卻知道。

是傷寒藥。

繡苑之中無人關心濯菽的死活，她們就盼著這位首席一病不起，好趁機取而代之。

紫陌不動聲色的支開兩位姑姑和女使們，獨自往柏茗居走去。甫一進門，便聞到熏香中混雜著一絲焦糊味兒。屏風后映出一道慵懶身影。繞過屏風，只見美人榻上斜倚著個病美人，兩支木簪草草綰住青絲，幾縷散發垂落鬢邊。病重雙頰泛著不自然的紅暈，眼角噙著一汪晶瑩的淚珠將落未落。紫陌目光下移，炭盆中殘留著未燃盡的紙片。饒是她眼神再好，也只能依稀辨認出一個瑤字。

濯菽沒料到她會突然出現，手腕不可察地一顫，咳嗽著將手里的絲絹遞到她，“來的正好。瞧瞧這方帕子可還入眼？”

深竹月的絲絹上空空如也。她假裝俯身欣賞絲絹，裙擺擦過炭盆，帶起的風讓灰燼重新泛起猩紅的光。“不錯，料子是上好的越羅，暗紋也別致。”仔細辨認邊緣的經緯，青中透藍的痕跡無所遁形，絲線吃色略顯斑駁，“是以孔雀石與靛青套染的，只可惜煮練時火候過了，這顏色經不得三浣。”

濯菽微紅的眼尾微微上揚，病中蒼白的唇卻彎出個月牙似的弧度。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將絲絹一角浸入茶盞，茶湯里立刻浮起一縷孔雀藍的游絲。“這世間，也只有禾漱綠翠能染出最好的深竹月。”浸濕的絹面漸漸顯出淡淡的褐色。紫陌絲滑的從她手里拉出絲絹丟進炭盆，“這帕子不配姐姐，我改日給姐姐染上三張。”火舌頓設吞沒了那褐色的字跡。

葉青送來湯藥，濯菽狀似無所事事的攪著藥汁，示意紫陌看桌案上的書冊。“那正好。昨日收拾舊物，找到這本有趣的書。你拿回去好好瞧瞧，里頭有的是別致的顏色。學會了，也給我做一身九彩丹青的衣裳。”

紫陌接過那本《百色集》，不動聲色地摩挲著書脊上的痕跡，而后將書冊卷起攏入袖中，“的確要九彩丹青才能配姐姐這樣的美人。我可要好好研讀一番。讓姐姐做那云端的仙女兒可好？”

“調皮鬼。”濯菽伸出手指點點紫陌的眉心，“哪還有你不會染的顏色？要說擅長，你還是最擅長刺繡的。也不知怎的就偏偏喜歡捯飭染料。”

“姐姐還能不知道嗎？我最煩刺繡了。兒時總被阿娘拘著繡這個繡那個的，再不喜歡也要日日繡，熬夜點燈也要繡。”

“好啦，我的少夫人。誰讓你有位頗擅刺繡的祖母呢，又是史上第一位納事典女官，一幅錦繡江山圖名動天下。這些旁人求也求不來的。柳姨自然會對你要求高些。”

紫陌眸色不可察的暗了暗。濯菽察覺說錯了話，忙改話頭，“后日，忘碑那位表小姐可就要來了。你這幾日作了什么打算沒有。”

傳聞中這位洛家表小姐，身世十分離奇。據傳十幾年前還是少爺的洛老爺娶了南疆臻家夫人娘家四小姐。四小姐乃是九天玄女轉世，生的一副仙女容貌。嫁進入洛家五個月就誕下一個玲瓏小玄女后人。這個小娃娃降世之際，南疆多日的陰雨終于散去，天邊布開的七色虹橋上飛下七七四十九只彩雀在產房上空盤旋。洛家感念四小姐的恩德，特地讓表小姐隨了母姓。

名滿天下的玄女后人千芷柔是也。

若是紫陌料的不錯，老夫人會以她成婚一年無所出為由將千芷柔許給珞璆。這位表小姐身上帶著祥瑞，必然不會委屈她做珞璆的妾。要么是紫陌騰地方，要么就是平妻。驟然立平妻，難以服眾。因此免不得紫陌要在外面人耳中“大病一場”，或是“香消玉殞”。無論是哪一種情形，都不在紫陌需要籌謀的范圍內。甚至，對她有利。

因為她很快......就不是尹紫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