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著的是個年輕的姑娘,二十一二歲的樣子,遠遠地見著,倒是個不錯的美人坯子。吚吚嗚嗚的低聲抽泣著,身上有些青紫傷痕,雙目被黑布蒙著,眼睛的位置有些濕潤。
看來是受過苦了。
珞璆在院內端坐,許是背上的傷還有些不適,所以用手撐在腿上,手里拈著一朵出門時順手牽的十二芳花把玩。他不發一言,但羽扇服侍珞璆多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臨走前揪出三丈外藏在藥罐子后面偷吃杏仁糕準備看戲的嫣然,并給了她一個腦瓜崩,“小丫頭!什么熱鬧都能湊嘛!”而后嫣然捂著腦袋被羽扇拎著領口帶的遠遠的。
待羽扇和嫣然走后,顓夫將詳情道來。“主子,此人今日混在采花女中,形跡可疑。請主子示下。”
關于這個姑娘,紫陌決定來看戲之前,在小蜜蜂嫣然處聽過夸大的版本:說是顓夫跟著少主不過是外出了三個月,就學的十分輕佻。少主與夫人前腳剛走,他就攛掇著離城調戲采花女,縱使人家有百般的不樂意,他還摟著人家的細腰把小姑娘鎖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準備夜夜笙歌……
現在顓夫分明是同珞璆一般的禁欲表情,哪里來的風流樣子。
嫣然的話,果然只能信三分。
禾漱綠翠花不能碰金屬器具,否則綠色會迅速變成墨黑色。怎么采,采多少寸都是技術活兒,時間快一分或慢一分采下的花都做不出深竹月染料,手藝精巧繁瑣。而因為染娘們都有輕紗斗笠覆面,各自采摘,此女才沒有被立刻發現。從顓夫的話可以知道這個姑娘十分聰明,知道該用什么力道,如何采摘,服侍與器具都完備。雖說今日恰逢禾漱綠翠花叢的迷瘴最弱的時候,但尋常人沾都沾不得這迷瘴。若不是此女大意吸入了林中未散盡的迷瘴,亂了氣息,也不會吸引到顓夫的注意。溆棻之外是山谷和深澗,易守難攻,機關眾多,除非有溆棻眾人引路,外人很難摸到門路。無此意外,等到山門大開,此女便能順勢進入溆棻。
珞璆身邊這兩員大將,顓夫與離城均是能人。此女不光能避開暗衛,還能不引起顓夫離城的注意,想必是高手。她只身混入溆棻有何目的?如此輕易就被發現,是刻意還是失誤?顓夫擅長攻心,而離城卻堅持重刑之下才有真話。這姑娘身上的傷,多半是離城的杰作。
說到離城,怎的只有顓夫帶著人來?
在走到珞璆身邊前,紫陌將看到聽到的事在腦中迅速過了幾圈。靠近珞璆時發現他一點都沒有避著她的意思,于是饒有興致地沏了一杯茶端給珞璆,便挨著珞璆坐下了。珞璆接過,不緊不慢的撇開浮茶,不急不慢的飲了一口。左手用力一揉,晶瑩的十二芳花立時萎蔫兒落地,散成碎片,“既是問不出,便放她歸去罷。”
紫陌興致更盛。
那姑娘聞言也是身軀一震,估計絲毫未料到還能活著回去。
押解的人走后,顓夫留下稟話:“主子,果真有兩個人帶著偽造的令牌下山往忘碑城中去了。暗衛那些人,已經押在汾虛堂中聽候發落。另外,主子吩咐的書信已經送往玖琦閣。”
這是何意?專門說給她聽的?珞璆手底下網絡交錯,紫陌卻不知玖琦閣也在其中。紫陌心下暗自寬慰還好她這些年不曾動過玖琦閣的路子。于是心虛的上前攏了攏他身上的披風,不小心碰到珞璆的手,竟是冰涼的。
珞璆擺手,顓夫退下。一干人各自行事,方才還緊張的氣氛驟然松懈下來。
但珞璆并不是能安心歇下的人,此時因有傷還無法就寢,便就著方才的紗帳坐了。月光被紗透的愈顯懶散。珞璆生出了幾分習字的念頭,便向紫陌投去期待的眼神。
重傷剛解毒就勞神動骨的,也只有他了。紫陌一點也不奇怪。只是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對珞璆的了解已經如此深了。只需要他一個眼神就能懂他想要什么。
紫陌取來筆墨紙硯,使他喝剩下的茶水磨墨。他眼巴巴的等著。
以前他就有習字的習慣,從來也不讓人在近旁,這次卻主動要她陪著。紫陌更是疑惑,怎地這次回來,性子變了這么多。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珞璆問她“有何見解?”這是在問她對他處置采花女的看法。
紫陌偏頭對他笑:“子瀚已有拿了主意,又問我作什么”。
兩人說話間,紙上躍然兩個大字:至未。至未窮碧落,猶隔萬重山。
紫陌嘴上的笑意明顯,眼中卻是空空。
這個笑,不真。
珞璆提筆蘸了她磨好的墨,點向她眉心,筆尖留下一瓣墨梅,邪惡而誘人。她的笑意,方有了幾分妖冶嫵媚。
算是對她的一點懲罰。
“你有想法。”不是陳述,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珞璆想問她什么她不想說的時候就會用這種語氣。
她偏不要。
于是她伸出手指在硯臺上點了墨,往他剛寫好的字上重重的按下,好好的“至未”成了“至來”。
至來天曉霧初開,萬卷玄機一線裁。昨夜添薪生秘火,今朝字底見蓮臺。
謎底如薪,愈焚愈明。
已經放肆了,再多一點也無妨。
這就是她的答案。
珞璆覺得,他這次回來,她似乎對他多敞開了一點心門,竟然開始同他較勁起來。果然是師父建議的坦白局有用。他們是至親至疏夫妻,就不該有秘密。所以他用玉笛向她坦白,果然換到她的幾分側目。
珞璆若有所思的捏著紙張兩角提起她的杰作。
他寫的字面是迷,而她留下的兩點如同兩只黑瞳,隱秘而又清晰的張揚著放肆的輕狂。他復又放下大宣,提筆留下他的落款,子瀚。
更令人詫異的是,他隨后猝不及防的把她拉進懷里,環過她后背握住她的手在“子瀚”的旁邊添了兩個字。
爾渺。
他給她取的字。子同爾,瀚對渺。卻從不這么叫她。這更是頭一遭用這個兩個字。
紫陌想不明白他的意思了。是以報以疑惑的回眸。
珞璆提醒她:“專心。”剛好字寫完了,便放開了她。
他收起筆,似乎很滿意這幅字的欣賞起來。捏著印章一邊接著之前的話題說:“想要我這條命的人可從沒少過。”溆棻之中口舌眾多,即使規矩限制,也免不了他們把少主這件苦事咀嚼再三。她聽到的是當中幾分,就不知道了。“近年來的出行已經少有風波,此次南疆之行我們更是擇道隨機。他們竟然還能在我必經途中埋伏。”
洛璆欣賞了一番,正要落印,忽然皺了皺眉,放下印章,提筆在兩個名字之后,洋洋灑灑添了個“夫婦于振元七年仲商”。比劃一番后才在二人并列的名中間落下屬于他的紅印。
即便他已經這樣小心,也會遭到暗算。如此,那必然是溆棻中出了內鬼。“子瀚以為采花女一事是他們掩人耳目所為?”
珞璆南疆一戰受了重傷,此事敵方深知,便以為他命不久矣。不料今日珞璆健健康康的歸來。溆棻之中的細作定會前去報信。只是采花女一事與珞璆歸來的時間上有沖突。那只能是早有準備,但動靜那么大,作為潛行下山的掩飾卻是大材小用,且易打草驚蛇。而方才的姑娘如此輕易被霧瘴所傷,草率的暴露,不可能是靜心培養的細作。那只能是因為一樁與溆棻生息息息相關的事。而這件事需要一個混亂來作掩飾,這個采花女便是一個漏洞百出卻又剛剛好的混亂。
近來溆棻有幾樁不大不小的事。細細計較,只有一樁‘要緊事’受人矚目。
“大朝禮。”二人異口同聲。
若那暗中攪動風云的人目標真是取珞璆性命,在溆棻之中下手豈不更為便捷,也不必分分算計非要每每等到珞璆外出,再差人行事,多番波折。可知意圖有他。
兵戰,不如心戰。
紫豪筆被擲入筆洗,將一捧清水蕩出混沌,“要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