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斜陽將窗欞的影子拉長,在宣紙上割出稀碎的金色。珞璆臨窗而立,狼毫走墨如劍,字字力透紙背。案頭一盤冰鎮(zhèn)時令瓜果,竹舍內(nèi)果香四溢,旁邊一盞茶升起裊裊茶霧。這般閑適景致,倒是顯得那些字劍拔弩張。
紫陌斜倚在一旁的榻上,膝頭攤看《百色集》。
——紺碧琉璃靄。
一種用冰染技藝染出來的黃、綠、青混色。
她咬著李子出神,赤足懸空晃著。“咔蹦”脆響在靜謐的屋舍內(nèi)格外清晰,轉(zhuǎn)眼已是三四顆下肚。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珞璆連書三遍,一幅比一幅凌厲,筆鋒轉(zhuǎn)折處幾乎快要劃破紙背。
他在心煩。
這次回來,他總覺得有什么事情在不受控制的發(fā)生。
紫陌指尖第四次伸向果盤的時候,忽而被溫熱的掌心扣住手腕。茶盞換走了她掌心的李子,連那半顆被咬過的果子也被他含入口中。
“......”
紫陌舌尖抵著上顎空咂兩下,原本捏著果子的手空空的握了握。她瞥了眼案頭那些寫滿了煩躁的字跡,識趣地放下書,趿上繡鞋下榻去。
“架子上第二排第十七本。”珞璆頭也不回地說道。狼毫在硯邊舔墨。“或許能解答你的疑惑。”
紫陌駐足回望,見他依然背對自己揮毫潑墨:難道背后長了眼睛?她依言踱到角落里的書架便,撩開隔塵的簾子,上面密集地堆滿了被反復翻閱過的書冊。從千字文到武經(jīng)七書,從天文地理到志怪奇聞。
這里封存著珞璆的成長。
珞璆曾說過,他幼時洛氏便不喜他,將他丟給一游方先生教養(yǎng)便不再過問。直到老莊主去世,珞璆接管溆棻。這小小的書隅,怕是比那雕梁畫棟的纴接樓更讓他眷戀。
此刻,紫陌心頭竄過兩分心疼。
按珞璆的指引尋過去,紫陌從擁擠的書冊中拽出一本《天工雜談》。
“一百三十六頁。”他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翻到指定處,一行小字躍入眼簾:“聞有奇墨,書之無形,惟火炙水浸乃顯”。
紫陌陷入思索。
窗外傳來嫣然的嘰喳聲——顓夫在教嫣然認字。但那丫頭正一邊吃冰酥酪,一邊眉飛色舞地的同顓夫說著那位九天玄女。
“那步搖上的珍珠,個個有龍眼那么大!發(fā)髻看起來少說二十斤,梳的一絲碎發(fā)都不見!”嫣然夸張的比劃著,“整整十二支攢珠金絲步搖啊,就那樣堆在頭上,走起路來一點聲響都沒有——”她突然壓低聲音,“活像是精怪故事里面飄出來的女鬼。”
顓夫指著《千字文》上的“聆音察理”,擰起眉頭:“沒這么離譜。”
“真的!”嫣然生怕他不信。“臉上擦了五斤的香粉,也不知熱是不熱。額頭的火紅的花鈿和慘白的臉對比起來,怪滲人的。”嫣然攤開裙擺,百思不得其解,“衣服是鵝黃色百蝶穿花的廣袖云錦留仙裙,刺繡復雜的我眼睛都看花了。上面的刺繡恨不能擠滿整件衣服。我從來沒見過那么艷麗的黃色。怕是要用掉五十倍的染料才能染出來的罷。”
顓夫手還僵在“聆音察理”上,一時間語塞。
“聆音察理,鑒貌辨色。貽厥嘉猷,勉其祗植。你上次教百家姓就念過了。”嫣然一口氣念完后面幾句,牛飲一杯茶,不及咽下又說。“我還聽二牛說,她帶來的隊伍浩浩蕩蕩排了十里路,全被禾漱綠翠的迷瘴放到了。后來是老夫人給她指派了人伺候。誒!就是從前的紅梨,現(xiàn)在去芷蘭苑給她當管事了。”
顓夫悻悻然收手,差點忘了這丫頭過目不忘了。只能教育起她的言行:“千姑娘身份貴重,這般排場原也是尋常。”他板起臉:“你啊,遲早因為這張嘴闖出禍。”
“憑他是誰。”嫣然攥緊小拳頭,“在我們東院擺譜就是不行。那是夫人和少主的地盤!”
看著小丫頭這般嬌憨的模樣,顓夫無奈的搖頭,“罷了。”好在她只在熟悉的人跟前放肆。
“你知道她帶了多少箱籠嗎?”嫣然仿佛得到特赦,嘰嘰喳喳又響起來,“整整一百零八只!二牛他們庫房的人全都去搬箱籠,我走的時候全都累癱在哪里。也不見表小姐賞口水......”
“咳咳——”珞璆突然出聲。嫣然頓時驚成了鵪鶉,縮在顓夫背后不敢再言語。
顓夫抱臂笑話她:“還知道怕,不算沒救。”
“要你管!”嫣然梗這脖子懟回去,手指快要戳到他臉上,“你——你——你沒得桂花糕吃!”嫣然叉手指著顓夫的鼻子“哼”道。
“她已經(jīng)被你慣壞了。”珞璆對紫陌嘆氣說。
“這樣多好。”她望著窗外,“且隨她鬧吧,有人護著的天真,最是難得。”
“山下的世道,不會因她天真就多三分仁慈。更別說那丫頭手腕上帶著奴隸刺青......若要等她自己認識到這一點,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紫陌捧著書,似乎認真思考起來。余光瞥見顓夫似乎是問嫣然要了手絹。嫣然不情不愿的從袖中掏出兩張,一張朱紅、一張深藍,攤在手上,似乎實在權(quán)衡什么。在顓夫的催促下,嫣然交換了兩只手的帕子,對光比劃。
手絹在陽光下重疊,顯出一點紫色來。
最終嫣然不情不愿的把藍色的手絹塞給顓夫。顓夫接過去便囫圇擦起汗來,繼而還給嫣然。嫣然憋著嘴,捏起帕子一角,似乎十分嫌棄的扔回給他。
兩人青黃交疊的紗制衣擺也被夕陽浸透,在地面投下奇異的混色光影。
紫陌突然福至心靈。
她快步走向箱籠,取出那幅帶著焦痕的江山圖,又找出黃、綠、青三色絲帕。當三色絲帕分別疊在江山圖上時,陽光下漸漸顯現(xiàn)出不同顏色淡淡印記——原來是特殊的織藝,使這三色透光各異。
紫陌瞳孔微縮。
這幅被無數(shù)人爭奪的江山圖,原來暗藏著這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