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無聲片刻,眼見權淑媛無話,面色微微疲乏,我起身告辭,解尬道:“叨擾娘娘費神多時,妾妃就此告辭。”
“能與妹妹一同閑話,于本宮亦是好處。妹妹日后若得了空,多來安仁殿亦可,稚奴還有許多頑皮趣事呢。”
“一定。”我含笑應和,隨小內侍出去了。
行走在白石欄桿橋上之時,“你系何人,倒未見你近身伺候淑媛?”我目光微一流轉,面前帶路內侍頗眼生,身材枯瘦,笑容可掬,并非上次所見之人,此番乃是初次相見。
他一壁引路,一壁恭敬回稟道:“回主子話,奴才名喚施顏,乃德昌宮小廚房一小內侍,平日不過負責看守冰糖一類雜物等瑣事。主子少見奴才不足為奇。”
“你可知權淑媛每每探望恭成殿下前,皆吩咐你們做何吃食?”聞得“施顏”二字,心下一動,我隨口問道。
“回主子話,奴才甚少受令,無從得知娘娘作何吩咐,望主子見諒。”他低頭回道,頗謙卑。
聞言,查出蹊蹺,我停下腳步,深瞅他一眼,壓下內心無盡的疑惑與懷疑,掩下幾欲泄露我心思的困疑長睫,復往前走去,一壁問道:“權淑媛待宮人極好,你如此謙虛,莫非她從未重用過你?”
“回主子話,小廚房宮人甚多,且奴才如此笨嘴拙舌,如何能得娘娘注意。”他語氣謙卑而低微,始終低著頭,一味地掩藏起自己的容貌,姿態格外卑微低下。
聽罷,我終于站住了腳,語氣意味深長,斜視著玩笑道:“我瞧你倒是深藏不漏。”
此言一出,他的聲量登時不動聲色地小了幾分,腦袋愈加低垂,雙眼躲閃著看向別處,只不敢與我對視,一味地膽小恛恛道:“婉嬪主子說笑了。”
“你家世如何?”我邁開了腿,繼續問道。
“回主子話,奴才自幼喪父,是母親將奴才兄弟拉扯大。后為給母親辦喪事,奴才兄弟倆便凈了身,雙雙入宮。”施顏說話的語氣愈加小心仔細,不失分毫謹慎。
“如此看來你倒重情重孝。”我笑看他一句,繼而語重心長地端正提點道:“重情重義之人,素來有好前程,你且留心著。”言畢,不再看他,只顧自己揚長而去。
半途中,我吩咐凌合暗中查清施顏底細。
回聽風館后,我落座石榴花樟木椅上,靜靜思索了許久,才問道:“倚華,你瞧權淑媛品格如何?”
倚華不曾直接回答我的問題,然則模棱兩可地借用她人的看法垂首回道:“宮中不論嬪御抑或宮人,人人皆謂權淑媛善慧良聰。”
“此話不假。”我若有所思道:“若無仁善之心,亦不會對稚奴關懷有加。心思若混沌,亦不會順利誕下皇嗣。可見權淑媛雖和善,亦不可隨意算計利用。”
我的心思沉重了幾分:若與此人為敵,只怕勝負難分······
幾日后,烏云壓頂的日子里,到底下了初冬第一場正兒八經的雪,看其架勢,格外擴大。透過半開的窗戶朝外望去,只見細雪紛紛,漫天飛舞,裊娜婀姿,恍若一顆顆銀白色的珍珠,輕盈盈自天際落下,遮住了整座御殿的紅墻琉璃瓦,亦如同在御殿之上披上了一層白白的雪色輕紗,朦朧了一片大地,連帶著御花園中的一片花草皆籠上了一層霧色輕羅,純凈清澈似初春日光,透徹瑩潤如羊脂白玉。
清晨,早膳用畢,擇一襲萱草黃銀線七彩蜀繡芙蓉雪色祥云紋輕紗錦緞絮衣宮裝上身,倚華特地取出高司衣前不久送來的銀線蜀繡芙蓉花圖案的大紅羽緞猩猩氈給我披上,又戴上金黃色吉祥如意祥云紋芙蓉錦簇圖案的水獺皮手焐子,唯恐我受了涼。
椒房殿內,給中宮請安罷,我照舊帶上蘋果軟糖入了鳳凰殿。
“密華姐姐,你來了。”稚奴一件明黃底鴉青色萬字祥云紋綾緞寬袖直裰,外罩一件深紅羽緞猩猩氈,迎上來,握住我的手,甚是暖和,可見中宮雖明里不待見稚奴,到底吩咐宮人每日將他照顧得好好的,笑嘻嘻道:“我方下學。”
“是么!”我笑起來,對稚奴說道:“我帶了蘋果糖,不定你愛吃。”
“你怎知曉?”稚奴瞧一眼鶯月手中的那一只朱漆描金填漆剔彩圓蓋盒,驚喜地問道:“蘋果糖乃我最愛。”
“這可湊巧了,我見嘉慎帝姬保姆隨身帶著蘋果糖方起此念頭。”我微微驚訝道。
“那系權母妃吩咐。權母妃帶太華來探時,次次不忘蘋果糖。日子久了,太華亦喜愛不已。然則太華更喜牛乳片。對了,密華姐姐,你可見過權母妃了?她身子可康健了?”
“我——”
尚未言畢,身后已傳來內侍恭敬的招呼聲,“權淑媛吉祥。”
我與稚奴一回頭,權淑媛已然踩著滿地的細雪入內,正對恭成安然溫莞地微笑著。
我仔細一打量,只見她一襲薔薇粉綴珍珠蘇繡水蓮鑲翡翠羽紗齊腰襦裙,手上戴著純金線繡荷花凌波圖案的粉藍色蜀錦雙勝紋紫貂皮手焐子,外罩深紅貂鼠首灰鼠皮二色金羽緞猩猩氈;斜簪一支鎏金穿花戲珠紅寶石飛鳳步搖,垂下紅梅金絲鏤空的珠花流蘇,姿容玉潤鮮妍,渾然一朵夏日里頭花瓣飽滿的粉色荷花,顏色鮮嫩多姿,已無當日憔悴蒼白之相。嘉慎帝姬亦一身粉荷色萬事如意紋羽緞錦衣,愈加顯得面容珠光明鐺,嬌嫩可愛。
稚奴撒開腿跑去,留下一步步腳印,口中高興大喊,面上笑開了花,“權母妃,你來了。太華妹妹!”笑瞇瞇去拉嘉慎帝姬小手。
嘉慎帝姬安靜伏在保姆懷中,十分乖巧。
“稚奴哥哥。”嘉慎帝姬于麟德元年正月初六落地,正系牙牙學語的年紀,聲調糯糯軟軟,雖聽不真切,亦格外可愛喜人。
“婉妹妹也在。”權淑媛莊重和氣,溫婉貞靜。
“參見權淑媛。”我施施然行禮道。
“不必多禮。”權淑媛示意我起身,溫柔笑道:“今日只有稚奴庶母之稱,并無品階之分。”
“權淑媛這話可錯了。”一道清冷冷之聲霍然自廊柱另一頭響起,中宮依依走出,身著一襲正紅色純金線本緙絲麒麟送子玄色吉祥如意祥云紋滾邊錦緞鳳袍,外罩一件正紅色貂鼠首灰鼠皮二色金羽紗鶴氅,手上戴著正紅色銀線繡祥云紋麒麟圖案的蹙金絲獨窠文綾手焐子,瑰姿妍麗遠勝瑤池王母,尊貴榮華堪比云珠霧器,身后跟著長御史籍、汐霞,語氣正兒嚴肅道:“天家之中,自要分個高低,不然便系亂了規矩。”
中宮鳳容如此瑰麗雍容,連稚奴亦松開手,肅面躬身行禮,不茍言笑,“參見母后。”
“參見中宮。”我與權淑媛俱是神色一凜,趕緊行禮道。
“平身。恭成這幾日可認真練了功夫、做了功課?”中宮瞥了我與權淑媛一眼,端莊面對稚奴,撫著腹部道。
“回母后的話,功課無一差漏。”稚奴冷冷瞥一眼身旁內侍,垂首冷語,“母后若不信,大可一問兒臣身邊的內侍。”再不出聲。
“不必了。”亦不曾瞧內侍一眼,中宮嘴角一抹看似慈潤的笑意,道:“母后自然曉得你日日勤修太傅功課。”
“是呢。今日太華亦念了幾張字,盼著要給皇兄一個驚喜。”權淑媛見恭成垂首不語,冷場之象漸現,笑著打了圓場。
瞥一眼權淑媛,神色冷淡而語氣清淡,“既如此,二位妹妹陪著吧,本宮今日無多余閑暇。”言畢,中宮一壁輕輕撫摸微微隆起的四個月大的腹部,一壁由汐霞攙扶著,悠然出了這近乎無人問津的鳳儀宮東北小角,再不回頭。
眼睜睜看著中宮除卻必要的禮儀,論及其它,對稚奴竟無絲毫關切,自始至終不曾多瞧稚奴一眼,我只覺四周突如其來一陣寒風,其冰冷之感滲入肌骨,令我周身自內而外散發出一股臘冬的寒意,幾欲將自己的軀體盡數冰凍起來。
“呼。”稚奴眼見著中宮離去,毫無在意方才中宮所為,輕松吐了一口氣,似平常般笑道:“咱們進屋吧。”言論間,上來拉我與權淑媛柔荑,笑嘻嘻入了鳳凰殿明間。
當日我并無機會入內一探究竟。今日一入,我方察覺出里頭并無多少溫情:縱金光銀磚,珍玉滿屋,卻一絲生氣也無,散發著冰涼寒意。
“主子——”微微一顫,鶯月自我耳畔詫異地悄聲嘀咕,“這鳳凰殿固然富麗堂皇,氣派無比,怎無一絲人氣?”
權淑媛則習以為常,吩咐荷華、蓮華自食盒內一盤盤取出八寶野鴨、鳳尾魚翅、紅豆膳粥、糖醋荷藕······擺滿了一桌。
“稚奴,適才你念書頗用功,現下定餓了,快吃吧。這些都是我親手烹制的。此乃你最愛的桂花炒紅果和糖炒山楂。”權淑媛望著稚奴,目光慈愛,薔薇粉寬袖下一雙柔荑,穩穩貼貼地端過一碟精心烹飪的小吃,色澤紅艷,蜜酸四溢,令人食指大開,頓生津津口欲。
“多謝權母妃。”站立一旁,稚奴揉了揉微紅的雙眼,對權淑媛行禮道,語氣已哽咽,粗粗聽來有一絲沙啞。
“快收了期期艾艾的面色,若叫你母后知曉了,又該不準我來見你了。”權淑媛摸摸他頭,一臉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