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是歡喜而欣賞地瞧了倚華一眼,心下不由得感嘆起她如此聰慧過人,對我的心思了若指掌,垂下了手,直視眼前,一壁走著,一壁半遮掩道:“確實如此,亦有幾分物傷其類。我自小喪母失父,嘗盡人情冷暖,現下當真世態炎涼。”
倚華欲言又止,最終未問出口。
不知不覺間,我亦不知何等緣故,抑或是方才與稚奴談論過,竟至德昌宮儀門前,念及稚奴的惦記與擔憂,便趁勢入內探望權淑媛。
一入正殿明間,里頭多了幾口炭盆,熱氣熏得里頭溫暖如春。走了幾步,固然一些舉動而已,到底額頭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甚至令我仿佛回到炎炎的夏日,每一個毛孔之中皆有幾分微微燥熱之感,與外頭的寒冷截然不同。
眼前的權淑媛不過身著一襲桂子綠純金線蜀繡荷花滿池圖案的錦緞齊腰襦裙,格外清脆輕盈,盡顯身姿裊娜纖細,如同春日里頭一根柳枝,柔軟婀娜,臂間挽著一條深碧色銀線繡荷葉舒展紋路的鮫綃披帛,愈加顯得權淑媛如同瑤臺仙子一般清姿柔美,瑰麗無雙。
一見我入內,她身姿翩然地從蓮影泛波小凳上含笑起身,氣色微微紅潤,隱隱有大病初愈之兆,正擺弄的真珠簏里頭換了另一束嬌嫩的鮮花。
此刻我才明了或許正系這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華氣節,才叫皇帝對她格外寵愛。而正系這一層寵愛,叫其她嬪御對權淑媛不甚在意,只日日嫉妒,嫉妒得連眼睛都紅了幾分。
“參見權淑媛。”我行禮如儀道。
“妹妹何須如此客氣。”她親切地拉著我落座雕蓮影泛波小凳,吩咐道:“蓮華,上一碟子綠豆桂花糕來。”
“是。”蓮華應和著出去了。
我客氣笑道:“娘娘氣色紅潤如桃,可見是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賀。”
“妹妹說笑了。”她輕哂起來,氣色不錯道:“不過躺久了,藥喝多了。為著這病,難出正殿半步。亦難為了中宮,吩咐汐霞探視了幾趟,次次帶了補品。”
“除了補品,只怕外頭那些瑣事亦盡數入了安仁殿。”我玩笑著補充道。
她盈然一笑,點點頭,回應道:“不錯。聽聞妹妹近幾日時常探望恭成,不知是否屬實?”
“妾妃的確探視過稚奴數次。”我坦然承認。
“‘稚奴’?”她一時失神,重復了一句,恍然笑起來,似春雨綿綿,柔和動人,“看來妹妹與稚奴關系甚好,相處融洽。”
“娘娘亦如此。稚奴曾數次提及,‘權母妃’極疼愛他。”
“那是本宮與稚奴有緣。”她敘敘道,眼中泛起歲月流光,溯遠溫軟,“本宮初遇稚奴,時值前歲臘月,正巧鳳凰殿宮人因著新歲看守松懈,他趁機跑出來,著實頑皮。”權淑媛嘴角揚起一抹淡笑,“妹妹前番遇見稚奴時,可覺他心思成熟,與大人無異?”
眼見權淑媛提及當年之事,我頗感興趣地點點頭,應和道:“稚奴確實心思成熟。”
“彼時,冰天雪地中,他獨自堆著雪人,玩得不亦樂乎。”權淑媛回憶往事,嘴角一抹溫馨笑意,“冷泉宮外,‘紅梅彤云’居御殿美景次位,亦為本宮最愛。那日,本宮披了大紅猩猩氈,圍了大貂鼠風領,束一條銀紅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罩上雪帽,不過如此裝束而已,便拉了蓮華一道外出賞景。彼時本宮近生產之期,蓮華勸本宮待在宮內好生保養。然則本宮亦是孩子天性——”原本素手纖纖浮著茶盞,言及于此,在盞中濃濃升起的水霧遮擋下,她側頭對我淺淺一笑,露出幾分羞澀,“讓妹妹見笑了。”
“哪里,娘娘赤子之心。”我溫和回答道,依舊笑容可掬,自蓮華擺上來的琺瑯碟中取了一塊桂花糕入口。
“待本宮抵達之時,妹妹你亦曉得,正南方位便系衍慶宮。”言論間,她凝視我一眼,如此提醒道。
伴隨著炭盆里頭忽而發出的一聲‘噼啪’聲,火星濺出來,我毫無察覺,只一味沉浸在權淑媛與稚奴的往事之中,時而含笑點頭回應,聽得甚是入迷。
“那兒已有一個雪人兒小小立著。尚未入園,隔著老遠,本宮便瞧見了。”權淑媛換了臉色,對我輕輕一笑,端起黃楊木雕深碧色蓮花圓桌上的碧葉纏枝青花刑瓷茶盞,慢悠悠啜飲了一口。
“可是蓮華姑娘吩咐內侍提前所堆?”我淡笑著猜測,端起茶盞,悠悠啜飲一口寧紅茶。
“本宮彼時亦如此問道,孰料蓮華、荷華她們二人對此一無所知。”她笑意盈盈,“剛往前走了幾步,忽冒出個孩童來,外披一羽緞斗篷,內露明黃皇子服制,甚是顯眼。一瞧見本宮,他亦嚇著了,手中梅枝全掉落下來。蓮華瞧見了,輕聲斥責了幾句。”極好笑般,權淑媛以帕掩面,只露出一雙美眸,頗為和善。
“娘娘彼時可嚇著了?”我頗有興致。
“正是。”她溫婉一笑,放下繡有遠山翠波圖的手帕,道:“不過須臾便明白了。本宮入宮前曾聽父親說起,當今陛下子嗣稀薄,不過一長子,生母雖為內御,然生性極伶俐,更收養在中宮名下,只不受帝太后待見。彼時,本宮一見他身上的明黃五龍袍便登時明了。
本宮轉過身,對蓮華、荷華笑嗔道:‘還不快參見恭成殿下。’
本宮亦對他笑道:‘我乃德昌宮安仁殿姝貴姬權氏。殿下,你怎一人在此玩耍而身邊無一侍從?若患了風寒可如何是好。’”
“那后來呢?”我愈發好奇,湊近了身子,眼中滿是興趣。
權淑媛飲了一口茶水,用了一塊綠豆桂花糕,細細咀嚼了咽下肚,方緩緩道:“他一瞧見本宮,便作揖行禮道:‘恭成參見姝母妃,給姝母妃請安。’禮數頗周到。”
她對我溫和笑道:“你亦見過稚奴,他的禮數自是周到無比。”
“確實。”我點點頭。
“中宮彼時已察覺稚奴不在鳳凰殿,派了人四處搜尋,獨不曾考慮過朱砂梅林。本宮彼時亦不過恰巧起了興致,方偶遇稚奴。”
她忽笑起來,“本宮問他:‘殿下怎在此?’
言畢,笑瞇瞇看著他,等來一句‘回姝母妃,恭成欲做一雪人贈予母后,正堆著呢。’面容正經肅穆。”
我忽而想象起那一刻的場景,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來,笑夠了才說道:“稚奴當真有意思,真沒料到還有如此一面。”
“確實。”她笑著笑著,忽落寞起來,“本宮即將臨盆,彼時一瞧見孩子便滿心歡喜,意欲繼續說笑一番,誰知梅林后頭忽傳來動靜。本宮當即忙吩咐蓮華去打聽,方曉得中宮安排照顧稚奴的內侍察覺他不見了,正四處搜尋呢。本宮曉得陛下待稚奴雖面上不聞不問——”
“實則關心非常,不然亦不會交由中宮撫養。”我極自然地接下,點點頭,贊同道。
“妹妹聰穎過人。”面上帶了淡淡淺笑,權淑媛毫無詫異,神色平靜,繼續道:“本宮忙扶了荷華的手走上去,微笑著向他伸手道:‘若殿下不嫌棄,我送殿下回鳳凰殿可好?中宮若問起,亦可替殿下解釋一二。’言畢,我笑盈盈看著他。”言止于此,停了口,只一味地看著我。
“娘娘如何停下了?”候了半刻,不見她繼續,我不解問道:“之后可出了大事?”
她目色喜然,輕羅齊胸襦裙上的荷葉滿池圖案亦如同一簇荷花綻放開來,清新怡人,令人見之忘憂,抿著淡淡的紅唇笑道:“稚奴他指著本宮的肚子問道:‘姝母妃,你可貪吃了許多東西?’”
“稚奴彼時定憨厚可愛。”想象出那會是何等畫面之后,我一時受不住,再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再遮掩不住。
“正是。”權淑媛笑容滿面,甚是清爽道:“彼時,蓮華亦抿著嘴笑。此時,那些內侍留意到稚奴后,高興地叫了一聲,急匆匆趕來。本宮怕他會被中宮責罰,便擔了下來,笑道:‘本宮偶遇殿下,想著這梅林有意思,便攜了他來,不知你們奉中宮之命前來尋找,可是本宮的過錯。’”言畢,端起茶盞,浮著茶面,靜靜不做聲,一派端詳寧和之氣彌漫出周身。
“事后娘娘可受到責罰了?”我試探問道:“娘娘彼時身懷六甲,想必縱使陛下亦不好多加指責。”
“呵。”她啜飲一口琉璃榼中晶瑩碧波的茶水,對我輕輕淡笑道:“陛下與中宮不過訓斥一番,倒是那些看顧稚奴的宮人挨了幾棍子。”
“此后娘娘便日日前去探視稚奴了?”
“是啊。然則后來月份大了,身子愈加沉重,待過了月子方有閑暇去探望。”
“自是帶上嘉慎帝姬一同前往。”我狡黠地眨了眨眼,打趣般接口道。
“確實如此。”她被逗樂,纖纖玉指宛如蘭花一般,指著我道:“你現在這副樣子與他當日一般無二,真真一個模樣,調皮而不失分寸。”
聞言,我嘴角的笑意逐漸消弭殆盡,語氣逐漸凝重起來,目色深沉如日光下陰影中最黑暗的一點,“御殿波譎云詭,規矩太過森嚴,直要將人的性子磨得一平二穩。”
“此言極是。”她語氣亦因此沉了下來,滿目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