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我挑起話頭,惹來她們注目后,注視著自己五色錦盤金綾披帛上的錦盤圖案,目不轉睛地琢磨起上頭的紋路,微微一笑,口中徑自道:“當日,琽貴嬪曾問起我為何戴芙蓉面紗。得知來龍去脈后,亦對陸貴姬頗有不滿,答允來日定為我做主。我瞧她亦為著陸貴姬責罰她宮中人,令她顏面損失故有不滿。眼下咱們尋個時日去找她做主,再合適不過?!毖援?,瞧了她們一眼,嘴角得意。
“若論心氣家世,無人及得上中宮與懿嬪。陸貴姬一無家世,二無靠山,卻毫無顧忌地責罰你與懿嬪,當真自尋死路。”裊舞嘴角帶著一抹冰冷的笑意,衣裙上以銀線繡出的梨花圖案在日光的襯托下,愈加顯出一波雪色銀浪來,彌漫出冬日的深雪之色,令人體寒顫抖。
此言一出,就此無話。
晚間,忽地傳來權淑媛不幸意外小產的消息,據聞已有孕三月。權淑媛今日清晨依舊未至椒房殿請安,此刻傳來這消息只怕震驚了各宮嬪御。
翌日,人言紛紛,認定權淑媛、陸貴姬二人小產皆與我有關,污蔑我身染不祥之氣,紛紛上奏帝后,請求將我禁足。礙于御殿諸妃之故,縱使皇帝亦無可奈何,只得命琽貴嬪好生看顧我,不允任何人前來探視,亦不允我隨意外出,以免邪氣蔓延。我百口莫辯——他這是將我禁足了。
聽風館內,手握明黃九龍的圣旨,我嘴角帶著一抹冷漠的笑意:原來所謂的帝王寵愛當真如此薄弱,我此番才見識到。鳳儀宮內,他不曾質問我半分,眼下卻不得不為御殿諸妃之言將我禁足??v然心下明知此乃不得已而為之,心中到底酸楚。
因著我身染不祥之氣而遭禁足,皇帝從未探視過我。中宮亦如此。宮人們自此皆認定我絕不會有出頭之日,故而紛紛苛待。送來的膳食皆餿腐不堪。日子趨近寒冬,我體質孱弱,極畏寒,原本該供應的上好的銀骨炭亦少之又少,顯見系暗中克扣之故,叫聽風館上下人吃盡了苦頭。
銀骨炭出自近京之西山窯,顯白霜色而無煙。雖難燃,亦不易熄。若選其尤佳者貯盆令滿,復以灰糝其隙處,上用銅絲罩爇之,足支一晝夜,比不得位分低下的嬪御所用的黑炭,易燃易灰,難耐久,火力分外弱。
自我遭軟禁后,裊舞、斂敏、婺藕托話進來,日日安慰、開導我。婺藕更是變著法兒地烹制糕點送進來,糕點或口味繁多,或造型古靈精怪,或里頭夾雜著詩詞笑語,抑或寫有御殿新近發生的事宜,用心可見一斑,令我頗為感動,心頭酸楚,幾欲流淚。
倚華等人皆時不時勸我切勿消沉,總會有時來運轉的一天。我卻不知到底系她們在這御殿中經歷得久了,亦或是見識得多了,故而這般自信。我只曉得這‘不祥之氣’凡有一日凝聚在自己身上,自己便一日出不得這聽風館。
幸而有中宮與斂敏從旁勸解,皇帝最終于數九寒天之日解了我的足。
是日,霽色微陽,日頭暖軟,一切看似無比得風光嫵媚,極盡明煌之色。一大早,晨昏定省之時,我特地在鳳儀宮內對皇后行叩拜大禮,以表謝恩。而后,眾人退去,我含淚邀請婺藕她們來我聽風館,絮絮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
宮中最缺的便系真心情義,難為她們至今心心念念惦記著我,日日不忘扶持。
“阿彌陀佛。清歌,你可算苦盡甘來了?!毖U舞一襲玉色挑絲云雁梨花裙入了聽風館,嶄新如初,春風送暖,激動含淚道:“也不枉我們日日在陛下面前為你進言?!?
“是啊。你都不曉得這數十日來為了做糕點,我可是日日費盡了心思呢?!辨呐荷碇灰u妃色四喜如意云紋百花裙,喜慶和樂,似在為我歡喜,一壁為裊舞拭淚,一壁笑泣道:“敏姐姐,清歌好不容易解了禁,你怎么還哭呀!”分明她自己亦眼中含淚,清澈潤明如一顆剔透的水晶珠。
“婺藕你還不是一樣?!闭f著,斂敏亦取出水綠縷金挑線錦帕替婺藕拭淚,欣慰笑道:“要我說,清歌不過被禁足了數十日,咱們何必這般見怪不怪。說來,婺藕日日烹制糕點送來聽風館,這份情誼當真令我心生嫉妒不已。”言畢,輕聲笑起來,襯出藍灰色云霞紋聯珠對孔雀裙分外奪目喜悅。
我看得出她們個個心里為自己高興,偏偏卻吐露不出一字半語,只一味緊緊握住她們的手。不過片刻,我嚎啕大哭起來,分外失態。
斂敏與裊舞忙起身過來,拍我的背,安慰道:“這數十日可算苦盡甘來了,清歌你還哭什么?快止了眼淚。若要哭,也該留到陛下面前謝恩時再哭才是?!?
我何嘗不曉得這宮中嬪御的眼淚必得留到皇帝面前方算珍貴。然則我所泣之因,既為四人的姐妹之情,亦有這數十日來宮人苛待之故。這數十日來,眼見我因不祥而失寵,琽貴嬪更因忙于查案而自顧不暇,聽風館那些心思淺薄的宮人便愚蠢地認定我絕無復寵之日,一日更甚一日地作踐我。若非婺藕的糕點充饑,只怕我挨不過此段時日。
待我將自己這段時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給她們聽,婺藕拍拍手,樂呵呵道:“哪里就會這般老死下去了,清歌你多慮了。我瞧著陛下心底與咱們一般,分外心疼你。既如此,如今解了禁,你自可向中宮上報此事,請她好好懲治那些見風使舵的小人?!?
斂敏與裊舞卻搖頭道:“依我看,此事不妥?!?
婺藕不解地轉頭問道:“有何不妥?”
裊舞解釋道:“宮人素來見風使舵,不足為怪。此番不過數十日,她們如何斷定清歌再無翻身之機?此其一。其二,清歌到底身處琽貴嬪宮中,礙于琽貴嬪顏面,她們亦不該如此作踐清歌才是。”如此一番話,令梨花裙上的玉色亦多了幾分沉重之態,叫人心底怫郁不安。
“裊舞此言極是,我亦如此思量?!睌棵酎c點頭,微微蹙眉,緩緩道出,語氣沉重而頗含深意,藍灰色孔雀裙上的云霞紋聯珠對愈加因此而顯得深刻陰暗,“宮人素來看主子的眼色行事。陛下并未冷落清歌至此,想來宮人并非看中了清歌失寵而有此行徑。眼下看來,唯有——”
她并未將話說完,然則吾等皆明白她此言何意:既然此事并非皇帝之故,那便只能是中宮抑或琽貴嬪所為。琽貴嬪為著查案,尚且自顧不暇,如何有多余的心思放在我的身上,自然此事唯有中宮可以辦到。
斂敏惴惴不安地看著我,問道:“清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點點頭,目色寒涼,透過桃花窗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分外深邃,猶如一口無底的黑洞,緩聲道:“再美的月光也須有星辰做陪襯才好。”
四人中,唯有婺藕不明白,疑惑不解地問道:“敏姐姐,你們這是在打什么啞謎?”
裊舞按住她,輕聲解釋道:“命宮人苛待清歌之人,并非琽貴嬪,而系中宮?!?
“什么?”婺藕愈加困惑。
“苛待一舉,一來,可誣陷乃琽貴嬪暗中命人所為,令清歌疏遠琽貴嬪。二來,這數十日她與咱們一同向陛下求情之舉,可輾轉通過咱們之口落入清歌耳中,令清歌對她愈加感激,為之賣命。三來,清歌本就是陛下心坎兒上的人,縱使她并未出面求情,陛下亦不日便會心軟而解禁,于她不過順水人情罷了。四來,來日此事揭露出來,自然是琽貴嬪看顧不周之過,與于她擔不上關系?!睌棵魲l理清晰地娓娓道來,一壁整理身上的深松綠銀線繡綴碧玉山茶花鏤空輕紗錦緞披帛,目無表情。
婺藕難以置信,微微瞪大了眼睛,微顯失落,低頭悶悶道:“我還以為她當真如此心善,如衛子夫般,乃一代賢后?!?
裊舞拍了拍婺藕的手,安心勸慰道:“思后那般人物豈是尋常人可預見的?宮中素來波譎云詭,看人不可只看表象。此番咱們認清了她的真面目亦算好事一樁?!?
怫郁吐出一口氣,婺藕強自抬頭,微微一笑道:“是啊。我只要知道咱們之間真心相待的姐妹情永世不變即可?!闭f著,伸出一雙手,示意吾等一同握上。
吾等含笑握上,緊緊攥在一起。
望著四只緊緊握在一起的素手,我兀自出神起來:此番系我受奸人讒言,軟禁之下任人擺布。接著或不定系裊舞,再是婺藕,最后是斂敏,亦未可知。好在斂敏有帝太太后庇佑,有帝太太后一日,斂敏必安全一日。裊舞雖恩寵不及我,卻才識卓約,心思縝密,端重名聲在外,并無專寵之象,且待人素來忍讓,難叫人心生嫉妒。唯獨婺藕,日日烹制糕點慰藉我心的婺藕,于我等四人中位分最低,為人胸無城府,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好在裊舞與斂敏日日護著她,同宮的朱順華亦再和氣不過,心胸狹窄之流亦不屑刁難于她。
一頓午膳用了良久良久,待四人互訴衷腸畢,我方依依送她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