惇貴嬪與容貴姬一同起身之時,我只覺她們今時今日可謂和睦融洽,隨即笑起來,提及當年之事,看似隨口平淡一句道:“當日容貴姬親口放言惇貴嬪有克父之命,今時今日你們二人可算是釋懷開解了?”
眼見我莫名提及此事,容貴姬微微一愣,隨即尷尬地面紅耳赤起來,訕訕笑著,“婉長貴妃娘娘說哪里話。彼時妾妃所言不過一時流言閑話罷了,如何能當真。說來妾妃彼時亦太過大膽放肆了,這才有了這么一出。還望云姐姐別介懷?!闭f著,起身,對惇貴嬪行了賠罪一禮。
“姐姐自然知道妹妹何等人物,只當妹妹素來心直口快罷了。說來,御殿之內所有嬪御皆如容貴姬這般便好了,什么心事皆放在面上,不似她人,心腸九曲十八彎,每每叫人捉摸了半天亦猜不透其中的意思?!睈F嬪一臉無謂,并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從容隨和道。
細細瞧了惇貴嬪幾眼,眼見她果真毫不介懷,容貴姬終于大著膽子重新入座,摸了摸額頭上的冷汗。
容貴姬一切情狀盡收我的眼底,惹來我一句笑言,“若非惇妹妹一時回嘴,我還當你系一介受氣包呢。想不到你還是個有脾氣的。”眼色格外輕松,叫余者聽聞的嬪御紛紛面露詫異之色,看不出我究竟為何揪著當日‘克父’之事不放。
“說來彼時妾妃在家里頭被眾姐妹寵慣了,初入御殿亦不自知收斂,倒是妾妃的不是。若非云姐姐不與妾妃計較,只怕妾妃今時今日尚不得如此輕松,竟有幸登臨九嬪之位。說來,妹妹還得多謝云姐姐的教誨與大度。”容貴姬對坐在她前頭的惇貴嬪再次深深頷首感謝。
“咱們皆系一同服侍陛下的姐妹,相處來往之間多一些大度與寬容,自是應該的。再者,不論本宮無論如何,到底皆系效仿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尚且如此寬容,咱們身為嬪御,更應該大度才是?!币环拰⒋耸螺p松了結,亦將話題轉移到了皇后的身上。
可偏偏此刻我與皇后兀自出神。
“惇貴嬪此言極是。”昭妃眼見我倆如此陷入深思,折淑妃、艾賢妃兀自沉默,隨即打破了僵局,說道:“若論及新羅那位宮女,倒實在大膽。倘若她不曾施行巫蠱之術,只怕她亦不會如此一敗涂地。如此說來,兩相比較之下,瑯貴妃當日被禁足椒房殿中的下場還算是好的,可見咱們陛下恩德勝天。然則歸根究底計較起來,還是孔夫子說的好: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昭姐姐素來精通《論語》、《詩經》等,想來御殿之內最博聞強識之人當屬姐姐無疑了?!倍Y貴嬪見狀,急忙接下話來,夸贊起來,一力岔開了話題,打破了椒房殿內一時難以抹去的死氣沉沉與如啞寂靜。
“禮妹妹客氣了。認真論及詩詞,只怕無人能及婉長貴妃與妍貴嬪這般才情?!闭f著,昭妃眼神溫和地轉移到我的臉上。
原本暗中死盯著容貴姬企圖從她的細微舉動中尋摸出一些線索,忽而察覺到昭妃的目光,我隨即回神一笑,收回了一力打量的眼神,回應道:“昭姐姐言重了。妹妹不似姐姐這般對御殿之內發生的一應事宜皆洞若觀火。否則,只怕亦不會有一樁樁嫌疑與麻煩事找上門來了?!?
寧貴姬聽我如此言語,詫異起來,問道:“怎么,難道婉長貴妃近幾日為閑事所擾?”
一句話,叫椒房殿內所有嬪御的眼光盡數匯聚到了我的臉上。
我漫不經心一句話,輕松偷龍轉鳳,“還不是小毛病。若非為著小病痛,只怕今時今日,本宮依舊不得出長樂宮?!?
“說來前段時日婉長貴妃娘娘特地吩咐倚華前來向皇后娘娘告假,不知婉長貴妃娘娘究竟如何染上了見不得人的毛???”禮貴嬪見狀,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不過一些尋常的肌膚病癥罷了。若公然出現在眾姐妹面前,只怕會嚇壞爾等。”
“自古以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若娘娘當真面容有損,只怕來日必定深受其害。不知娘娘今時今日可已痊愈?”昭妃滿臉憂色,甚是擔心我的身子。
我頷首一笑,輕松道:“多謝姐姐如此關懷。然則姐姐只看妹妹今時今日的情狀,自然系好了。倘若依舊抱恙在身,只怕妹妹今日尚不得行晨昏定省之禮呢。”
禮貴嬪眸色關切而語氣殷殷道:“不知娘娘當日因著何等緣故才一時染上了病癥?娘娘玉體尊貴,堪與皇后娘娘相較,如何這般不當心?”
聞得如此言論,我固然不覺如何不妥,到底注意到了皇后一道眉毛微微蹙起,面露不悅之色,一時不以為意,只顧著回應禮貴嬪道:“姐姐無需如此擔憂。妹妹不過一時飲食上出了差錯,故而偶感病癥。說來到底系妹妹素日喜好精致飲食的緣故。若哪一日妹妹能如姐姐這般注重飲食養生,只怕來日的病痛會愈加渺小。”一番話下來,滿臉笑容可掬。
“論及飲食規矩,倒不免叫妾妃想起了和安貴妃當日在世之時,安仁殿小廚房的新庖丁,他烹飪出的拿手糕點——松子棗泥麻餅,當日一嘗之后,當真叫妾妃至今念念不忘?!闭凼珏环挘腥瞬幻飧袀饋?。
艾賢妃用絲帕微微擦了擦鼻子,隨即干上道:“依著淑妃妹妹今日得話語,倒叫我以為和安貴妃依舊在世,與咱們一處作伴。”
寧貴姬亦隨口應和道:“當日,妾妃亦曾為著御殿之間的姐妹情誼,特地親自前去探視過和安貴妃,亦品嘗過松子棗泥麻餅。如此美味,只怕此庖丁系宮外召入?!?
“確實系宮外召入?!被屎簏c點頭,解釋了寧貴姬與吾等心中的疑惑,坦言道:“本宮當日曾親自前去探視,亦嘗過一口,只覺滋味甚是獨特,清新而無甜膩之感。為此,還特地問了一句,這才知曉原來此人系權府特地為著討好和安貴妃的口味,這才特地舉薦?!?
“只不知今時今日和安貴妃仙逝,此人到了何處。”惇貴嬪一時遺憾起來。
聞得‘松子棗泥麻餅’,我已然內心轟動,今日皇后這般話語,更是叫我起了疑心:和安貴妃在世之時,素來與母家毫無聯系,只為著她與莊靜貴妃一般,精通‘內外不通’之道。若非如此,只怕她亦不會登臨區區德妃之位而已。依當日她的才德品性,只怕叫莊靜貴妃愈加符合貴妃之位。今時今日,眼見著嘉慎公主出嫁之后受孕誕子,于她而言自該愈加小心謹慎。如何會這般輕易接納母家送入宮的庖丁?一旦被人拿捏住關口,只怕依著皇帝近些年來與日俱增的疑心,只會給她帶來麻煩。
“難得有這樣一位庖丁叫本宮與諸位妹妹一時贊不絕口,想來自然是出類拔萃的?!被屎笱垡娭T妃圍繞著一個小小的庖丁而贊不絕口,固然一時稀奇,到底發自內心的感慨,然則面容之上顯露出幾絲難以掩飾的疲倦之意。
眼見話題聊到了盡頭,皇后亦微微顯露疲乏之色,諸妃隨即行禮告退,魚貫而出,邁出了椒房殿的大門。
眼見著我一味陷入自己的深思之中,半途中無人膽敢打斷我的思緒,故而我便由倚華攙扶著,一徑回了宮,入了未央殿正殿閑坐著。
“娘娘,你無礙吧?”見我愣是久久不曾回神,擺好茶盤的鶯月略微擔憂道。
她這樣一句話,喚回我神志的同時,亦叫我登時有了主意,囑托一聲,看著凌合緩步沉穩地入內,不過片刻的功夫,仔細而嚴肅地吩咐道:“凌合,你且仔細查探和安貴妃在世之時擅長烹飪松子棗泥麻餅的那名庖丁的底細,切記需將他所有的底細一一查證清楚。”末尾特地強調了‘所有的’這三個字。
眼見我面色如此嚴肅,凌合當即臉色一凜,應和一聲,下去了。
倚華為我端上一盞祁門茶,隨即自然而然地問道:“娘娘,難不成這名庖丁叫娘娘心中起了疑心?”
鶯月聽罷,詫異地看著我。
“多年相處下來,你倒是摸透了本宮的心思。”我不由得對旁側的她夸贊了一句,隨即轉過頭來,喟然一嘆,深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如此能人,僅僅憑著一道松子棗泥麻餅,致使諸多嬪御哪怕在和安貴妃仙逝之后亦能叫人記憶猶新,只怕此人烹飪手段獨特而高明。”
“縱使烹飪手段獨特而高明,終究不過一介庖丁,但凡自御殿之內隨意挑一個廚藝尋常的庖丁出來,稍加練習即可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如何這般出神入化?”鶯月不解道。
我嘴角微微一笑,“本宮所言,并非暗指他的廚藝而已,還有他的來歷?!鳖D了頓,見鶯月愈加不解,便再次開口補充道:“若放在民間,自然算得上出類拔萃。既然如此,又為何不為人所廣而告之?縱使任職于御殿內,亦該惹人注目才是,怎會叫權府中人一聲不吭便送進來了?難道一旁的人都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