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善自珍重
- 照影曲
- 林遇澤
- 3287字
- 2023-11-26 11:46:07
邁入儀門之時,里頭荒草叢生的場景與當年我往椒房殿探視瑯貴妃那般的場景毫無二樣。縱使彼時的景色在我腦海中消失不見,今日這番場景依舊勾起了我的回憶。
在儀門內,細細打量一番,眼前宮室上頭的屋瓦缺口處映襯著泛出些微光華的日芒,破碎而殘敗中夾帶著一絲絲嗚咽的哭泣聲,若有似無地傳入我的耳中,令人不由得心寒顫栗。臨近儀門之時,死氣沉沉的蕭條寒風一陣陣接連不斷地吹來,夾帶上清晨露珠所應有的一絲絲冰涼,猶如寒氣入體,叫人不由得自骨髓子里頭瑟瑟發抖,不禁蜷縮起身子取暖。腳下的一根根枯草在北風的吹拂下,漫天飛舞著,死氣沉沉地散發著枯萎的蕭條氣息,令我不由得想起初入宮那一年中秋宮宴之后與嘉煍王、慶炾王相遇那一夜的枯黃秋草,仿佛從一開始預示了我與他們兄弟二人之間注定有緣無分。
提及冷宮,何人不畏懼而厭惡?
婺藕這般純真之人,落得個如此下場,固然系她自作孽,終究上天命定的孽緣。若她不曾入宮為妃,而是在民間嫁得個好人家,只怕結局會較今日愈加美滿一些。申伯母的品格,我與裊舞當日皆有所耳聞。生母品行如此華貴如空谷幽蘭,身為女兒的婺藕本性自然不會差到哪兒去。有這么一位女子作為母親,系婺藕生來的福分。可惜,如此福分依舊為御殿之中的刀光劍影所一絲絲消磨殆盡。
冷宮內的凄涼與寂靜令人難以想象。
當日,瑯貴妃畫地為牢,椒房殿這才淪為她的囚籠。如今,御殿之內婺藕罪行累累遠勝紫氏,然則礙于她乃太子生母,故而皇帝特地選了個偏僻而無人問津的場所。此地系皇帝親自特選,自然較安和院等地愈加凄涼,死氣沉沉,無處能及。
伴隨著天際云朵的漂移,被遮住的日光逐漸擴展開來,幾縷陽光照射在冷宮里頭,我眼睜睜看著面前那原本就不大的庭院空地上有幾縷金色的光線斑駁地照射下來,連同地上隨風飄搖的枯草亦閃爍著璀璨如金色沙粒一般的光輝,心頭的悲涼愈加濃重。
在我濕潤了眼眶之后,假作無意地抹去了眼中的淚花,步行至一扇破敗不堪的槅扇門前。倚華覷著我的眼色,替我推開了窗紙破損伶仃的槅扇門。
門被推開的一剎那,伴隨著‘嘎吱’一聲響,眼見里頭飛揚起一片粉塵,將我的視線盡數覆蓋住,叫人不住地咳嗽。遙遙一探,里頭角落里蹲著一個悄無聲息的人。我費力地仔細辨認,才看出那死一般寂寞之人系婺藕。
她閉著眼,仔細傾聽槅扇門傳出的聲響,細細回味,隨即睜開了雙眼,仔細瞧著背對著日光走向她的身影。倚華站立在門口,適時地關上了槅扇門。
眼見婺藕破落至此,我眼中飽含心疼與無奈、無助與心痛,在她面前蹲下,雙手緊緊捂住她的柔荑。
不,此刻已經不能被稱之為柔荑了。原本豐滿圓潤的雙手此刻已經被冷宮的寒風吹得失去了原先的柔軟與嬌嫩,冷若寒冰,枯萎如樹皮不復當日的半分光彩。
念及此處,我不由得哀嘆一聲,哭出來,兩行清淚利落地溢出眼眶,“婺藕,你,你這又是何必呢。”不禁潸然淚下,情不能禁。
眼見我哭聲漸漸收住了,婺藕才淡淡道:“你怎么來了?前些日子不見你過來探視,我還以為你已然不認我這個姐姐了。”語氣竟有幾分好笑。
“怎么會!?”我抬起頭來,仔細看著她這張臉,微微泛濫出輕松而自在的笑意,不由得埋怨起來,“我從未忘記過咱們之間的姐妹情。若非你如此行徑,只怕我尚且能護得住你。我不曾早早前來探視,不過為著陛下一時龍顏大怒。我若冒著此等危險前來探視,只怕會將你逼入死境。何況這一切皆系你自找的,我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韙?”
婺藕嘴角淡淡一笑,無比愜意,一如當日的純真浪漫,“我自然明白。然則我原以為你我之間的交情會叫你一時莽撞起來。今日看來,你能夠如此冷靜地躲避閑言碎語,我亦放心多了。說來昨夜我還夢見你了呢。”
婺藕此言一出,不由得叫我回憶起昨夜的夢境。
我壓下心底的動蕩,深深蹙眉,問道:“你這話倒虛懸起來。說來,近些年,你的心思我愈發看不透了。若論及君恩雨露,你從未在乎過;權勢地位,你只需等到太子登基即可。你為何如此耐不住野心?今時今日,你不與我將話一一講清楚,我實難心安。但凡有一絲身不由己之處,你也要給我仔細道明。如若不然,來日若太子出了什么事,我絕不會看在咱們之間的情分上出手相助。”面色愈加嚴肅起來。
婺藕聽罷,再次微笑起來,“你念著咱們早年間的情分,我自然歡喜。我亦知曉你今日為何事而來。然則,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唯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你好生回味當日瑯貴妃留在椒房殿墻上的二瓣楓葉血跡圖案。一旦你參破了此等秘密,你自然知曉我今日所作所為出于何故。”
“姐姐,難道你現在還要與我打啞謎么?你若不將實情告知于我,只怕你來日定會老死冷宮之中。縱使太子登基,追謚你為太后,只怕亦于事無補。你不若好好對我解釋解釋你為何如此狠心,接二連三的計策當真出自你的謀略?”我苦口婆心地勸說道。
“你不必為我找借口了,這一切皆系我親手所為。”婺藕眼神果決,殺伐之間帶著干凈利落的口吻,目光轉向一邊的角落,堅決不再提及此事。
我深深看了她良久,隨即嘆一口氣,頗為失望道:“你說的我定會照辦,定會好好扶持太子。然則,今日之后,你我姐妹情再不復當初。”
聽著槅扇門外倚華輕輕敲打、提醒我快些離開的聲音,我站起身來,失望地看著婺藕,不忍地拭淚堅定道。
就在我跨出門檻的一剎那,婺藕轉過頭來,無比凄涼而哀婉地喊了一句,“清歌,往后你善自珍重。”說著,身軀埋沒在陰暗的角落里。
腳步微微一頓,我忍著淚,繼續邁出門檻,不復回頭多看一眼。
回去的路上,倚華一壁為我拍打身上沾染的粉塵,一壁徐徐道:“如此看來,只怕娘娘今時今日前來探視申庶人的目的可算是達不成了。”語氣甚是惋惜。
我一時失落,只回應道:“那可未必。”語調沉悶,仿佛夏日雷雨前的悶熱,叫人喘不過氣來。
“難不成娘娘今日從申庶人口中得知了想要的消息?”倚華詫異地問道。
“并非如此。”我本不欲提及,然則眼見倚華如此好奇,不由得多了幾分耐心,解釋道:“婺藕曾親口對我提及:‘你好生回味當日瑯貴妃留在椒房殿墻上的楓葉血跡圖案。一旦你參破了此等秘密,你自然知曉我今日所作所為出于何故。’”
聽了此話,倚華沉默思索片刻,不由得搖頭,問道:“不知娘娘可知曉申庶人此言何意?奴婢實在看不出這里頭有一絲一毫的線索。”
“我亦不曾明了。然則婺藕她既然要我牢牢記住此事,只怕瑯貴妃留下的楓葉與秋紫、朱襄背上的圖案定然事出同源。或許等到日后,咱們自然就明白了。”我深深嘆出一口氣。
路上,天明破曉,金光自天宇之處迸射出來,照耀著大地,喚醒一個個沉醉于甘眠之中的宮人。回去的路上,時不時偶遇三三兩兩早起清掃宮道的宮人。她們眼見我一身樸素的衣裳,一時認不清,愣住了半分。待認出之后,隨即畢恭畢敬地行禮,面色皆謙卑不已。
多日以來,始終纏綿病榻的我今日身子略微痊愈。此番無數宮人親眼瞧見我自冷宮出來。若明明有精力前去探視冷宮中的婺藕而特意不去行晨昏定省之禮,只怕會叫人傳來閑話。皇后經此一難,只怕心思不復當日寬宏大量。故而我徑直回了未央殿,梳妝更衣一番之后,隨即撐著精神氣,鄭重其事地往椒房殿去。
趕到時,里頭已然來了大半的嬪御。聽著里頭傳來的笑聲,叫人不禁動了打趣的念頭。
倚華在前頭掀開簾子,與我一同大大方方地入內。我走到正座面前,對皇后盈盈然行禮,“妾妃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急忙示意倚華扶我入座,關切道:“妹妹何須如此客氣。既然身子不好,便該多休養才是,如何這般早便來請安?本宮自然知曉妹妹的誠心。然則妹妹尚未痊愈便來此地,萬一舊情復發,那可怎么好?說到底,妹妹今日貴為御殿第一妃,無人能及妹妹的地位與恩寵。妹妹若不好生照料自己的身子,只一味顧著本宮,只怕本宮需得下手諭,嚴令你好生保養了。”
一番話固然嚴肅而瑣碎,到底透露出一國之母對一介嬪御該有的大度與關懷,使得在座的諸妃皆紛紛含笑,特意起身奉承道:“皇后娘娘仁心寬厚。有娘娘坐鎮中宮,到底系妾妃等的福氣。”
皇后面色和悅,無所謂地擺擺手道:“不過彼此體諒罷了。眾位姐妹無需如此大驚小怪。”頓了頓,眼見諸妃重新入座,繼續開口道:“當日,本宮深受申庶人借秋紫、朱襄之手毒害,若非婉長貴妃足智多謀,只怕本宮早早命喪黃泉。想來自是婉長貴妃功勞最大。今日,妹妹你身子才痊愈,即刻便來椒房殿,可見妹妹待本宮之心何等虔誠,理當為御殿之表率。”皇后看向我的眼神甚是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