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上了倚華深沉的眼色,語氣沉重而特意壓低道:“若說此事與她無關,我隱隱覺得不真切。若非此事與她有關,只怕當中另有隱情——此等刺青如此難得,何人會隨意將它繪就在后背之上?”
“難不成這刺青系當日申庶人親自吩咐人繪就在他們背上,而非她們自作主張?”鶯月大膽揣測,隨即搖頭反駁道:“當日,瑯貴妃身處御殿多年且身為皇親國戚,自然知曉一些御殿秘事。今日的申庶人不過平民出身,家世門楣低下,如何能與瑯貴妃相提并論?再者,申庶人入宮時日與娘娘同時,且并無娘娘這般得寵,如何得知此類連娘娘亦不曾知曉的事宜?”
“我亦不曾考慮過這一點。然則,婺藕的心機謀略在短短數年內如此突飛猛進,可見得了高人指點。”我仔細注視著面前兩個橘黃色的圓點,在鮫綃輕紗的朦朧遮蓋下,愈加顯得如同一輪被白云遮擋住的太陽,柔和地照耀著大地,叫人心底生出柔軟溫暖之意。
“娘娘若心底實在放不下,不若待身子康健了再往冷宮走一趟,也好叫申庶人與娘娘的這段情徹底緣盡。或許就能解了娘娘這一分心緒。”倚華深思了良久,這般勸慰道。
鶯月正欲阻止,我隨即緩緩點點頭,“我亦如此思量。”轉而一想,嘆出一口氣,“若非今日這病來得突然,叫我每日疲乏如此,只怕我無需如此多慮。這一病,整日躺在病榻上,只叫我日日胡思亂想。虧得皇后、德妃、淑妃與昭姐姐時不時前來探視,不然只怕我每日無趣得很。”
“若非為著娘娘的好品行,只怕她們不屑與娘娘來往了。由此看來,娘娘今時今日的處境,到底有人在背后一心關注著。若為著申庶人之流,當日為她說話的人,并無幾個。”鶯月連忙奉承道,一壁服侍我躺好。
倚華則借機點上一支安神香,裊裊白煙升到半空中,隨即消散,繼而走近,關切問道:“娘娘可需要奴婢在您床底下就寢,以免今夜娘娘再度為夢魘所擾?”
我想了想,隨即點頭道:“有你在這里即可。鶯月,你且戍守在外頭,照看本宮起夜茶水之類的瑣事。”
聽聞我如此吩咐,鶯月臉上閃過一層失落的神態,隨即一聲不吭地下去了。
我此舉并非嫌棄鶯月。相反,相較于倚華,我更為信賴鶯月。她與我一同入御殿,又及時坦白自己系魏庶人的細作。如此誠懇,我自然視她為姐妹。然則論及御殿之中的陰謀詭計與人心險惡,顯然倚華更勝一籌——她本就頗有資歷。今日,我吩咐倚華在我床下安寢,正為與她一同商議痊愈之后探視婺藕一事。
眼見兩盞圓點在我的眼前時不時搖擺著燭火,我只覺四周寂靜非常。一時之間,我心生幾分恐懼,一如當日陸氏被處決之后的恛恛不安。
“倚華——”我顫抖著聲音,輕聲說道。
倚華安穩的聲音自床下傳來,語氣安撫人心,“奴婢在。”
緩了緩心緒,我疑惑不解地問道:“你說究竟為何,婺藕會變得這般可怖?我從未想過原來一個人竟能變化如此之大。”念及當日婺藕純真爛漫的情狀,心頭涌上一層感傷。
“娘娘。這御殿之內,許多事皆身不由己。固然娘娘不曾有害人之心,到底虎有傷人之意。若為著信守仁德而任人胡作非為,只怕來日牽連之人甚廣。娘娘不若想想,若非陸氏倒臺,只怕綠植與垣曲等人的冤情無處傾訴。她們當日可不曾得罪過陸氏,還不是平白遭受這份折磨?”倚華的話語帶著一種安慰的柔綿,教我的心也柔軟下來。
“陸氏本就性格暴戾,在她身邊服侍自然危機重重、受盡苦楚。如此之流縱使落得個這般下場,到底實屬活該。可是,婺藕她卻是——”念及婺藕,我心有不忍,不由得潸然淚下。
床底下的倚華細心安慰道:“娘娘仁心念舊,到底娘娘一心所為。然則各人自有天命,誰也無法真正了解彼此。遠的不說,只論娘娘今日晉為長貴妃之位,其中來由實屬艱難,其苦楚旁人未必了解得一清二楚。縱使申庶人看得一清二楚,若換作她,未必能真正明白娘娘的遭遇。只怕今時今日,對于申庶人的遭遇,娘娘亦未必能夠真正了然于心。”
倚華的一番話,叫我茅塞頓買,當即直接問道:“倚華,你的意思是,今時今日,婺藕的遭遇并非咱們親眼目睹的那般?里頭難不成摻雜了許多咱們不曾親眼瞧見的?”
“娘娘,申庶人近些年的遭遇只怕無人能真正做到一清二楚。若果真有人一清二楚,只怕此人定然早早預料到想出如此連環計的真兇系申庶人。”倚華停頓了許久之后,隨即開口道,語氣沉沉,叫人心頭不由得壓抑起來。
“只怕婺藕今時今日會落得如此下場,我亦有不是。”語氣忽而落寞起來,我的內心念及婺藕多年來積壓在內心的委屈,不由得自責起來。
“奴婢不過隨口一說罷了。若惹得娘娘如此愧疚,倒是奴婢的不是了。”倚華趕忙緩和了語氣,細心勸慰道:“奴婢的意思不過指申庶人多年來的境遇與心思的變化,若非她本人,只怕無人能真正了解。換作當日的娘娘,乍然入得瑤華宮,只怕其中滋味無人能徹底明白。縱使奴婢彼時與娘娘一同前去修行,到底娘娘的真正心思不曾得知一分半毫。此事說來,唯有娘娘徹底明白其中滋味。”
倚華不提還好,她這一提,我隨即想起了當日嘉煍王親自吩咐人給我送來的一封信。心緒一時之間被這封信給牽絆住了,無聲靜默起來。
當日,紫氏暗中指使人放入大貓觸落大琉璃燈致使穆懿文太子離世,繼而牽累上定誠淑妃的性命。此事可謂響徹御殿,為眾人所矚目。皇帝一時之間失去了太子與一位寵妃,心思甚是悲痛。若非此時夕麗人有孕,晉為玉貴姬,只怕御殿之內尚不得絲竹管樂之聲來化去皇帝的悲傷。可惜的是,玉貴姬到底不曾誕下一名皇嗣,身居貴姬之位多年。若非后來帝太后與二位太妃年老體衰,身染風寒且皇后亦受驚,皇帝大行封賞沖喜之事,只怕她亦不得昭儀之位。今日看來,只怕嘉煍王當日提及的玉貴姬小產一事,另有蹊蹺。
我正欲繼續往下思量下去,一時念及惇怡長貴妃已然仙逝。縱使此刻念及當日真相,揪出真兇,只怕也于事無補。故而我安下心來,專心思量著明日晨起之后前往冷宮與婺藕聚會一事。
四月中旬的一日清晨,梳妝之時我特地吩咐了竹春依著樸素潔凈的模樣裝扮,不欲婺藕看了心里頭起毛刺。眼見自己的妝容清淡,渾然一介尋常嬪御,我方領了倚華往冷宮走去。
一路上,因著天色不過破曉時分,東方翻起魚肚白的顏色,御殿仿佛籠罩在一片水霧之中,面前的一切皆是霧蒙蒙的,似在夢境之中,叫人察覺出一絲不真切。此刻,一應宮人皆在睡夢之中,故而一路上只我與倚華兩個人,靜悄悄的氛圍令人心生平和的心境。
一路上,我與倚華念叨起折淑妃的恩寵,念及皇帝當日下令命六尚二十四司以五百萬兩金、五千萬兩銀改建廣寒宮一事。無論折淑妃是否身居長貴妃之位,到底她曾是御殿之中擁有皇帝獨一無二心意的一位嬪御。此等恩寵縱使我亦不及萬分之一。
“娘娘無需如此妄自菲薄。論及恩寵,固然修建長樂宮所耗銀錢不及廣寒宮,到底陛下亦曾花了不少心思在里頭。至于折淑妃,奴婢只覺她與惇怡長貴妃一般,在陛下心中另有一番地位。認真計較起來,只怕早早仙逝的二位長貴妃與娘娘、折淑妃相比,在陛下心中皆有一席之地。”倚華說著,停住了腳步,仔細看了看我的容貌,“若非仔細查看,奴婢只覺娘娘與其她三位娘娘相比,容貌皆有幾分相似之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了。”此話一出口,仿佛察覺出來自己失言,隨即慌慌掩口不語。
我嘴角淡淡一笑,不知可否,然則一味地瞧著前方,漫步而去,語氣擔憂道:“裊舞已然心如死灰,我若不好生看開一些,只怕吾等姐妹倆會連葬身之地亦無。”
“妍貴嬪心性不似娘娘這般堅定。此番穆安定公主早逝,可算是叫她失了活下去的心志。近些年,若非娘娘一味地暗中護著、扶持著,只怕妍貴嬪的日子絕無今日這般清淡。”倚華一番話,道盡了我私底下對裊舞的扶持。
“我只知曉當日娘親親口對我倆說的話:我與裊舞一母同胞,沖著這一分血緣關系,我倆必得相互扶持,決不可互為敵對。”我怫郁吐出一口氣,心頭念及將我倆交托給公孫大娘后,娘親千叮嚀萬囑托對我倆的勸慰,只覺眼前浮現出一層白茫茫的霧氣,心頭不由得酸澀起來。
不一會兒,眼見前方出現一道破敗的大門,斷壁殘垣,油漆斑駁。伴隨著時不時呼嘯而過的寒風呼嘯出來的凄涼之意,透過儀門處雕刻著‘冷宮’兩個字的門匾,我仿佛看到了身居里頭的婺藕那副模樣,鼻頭不由得酸澀起來。地隅偏僻的冷宮位處御殿的角落,因著無人照看故而處處破敗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