婳貴妃一襲深紫色純銀線團繡梔子花連理的鶴氅,外罩一件淡紫色罩紗,上頭遍繡綴碧玉的枝葉紋理,雍容大度之下,盡顯帝妃之首的尊貴,見到我倆,徑直上前來,與斂敏行了平禮,嘴角含著一縷如煙的笑意,又施施然與我行禮,“參見鄰倩夫人。”
在滿地白色皚皚的冰雪襯托下,愈加顯出婳貴妃身姿飄逸,氣度不凡。
“姐姐何須如此客氣?”我親親熱熱地扶她起身。
“沉冤得雪之后,咱們姐妹從未與姐姐好生慶賀過。到底系咱們的不是,還望姐姐見諒。”斂敏玩笑著提了一句,行了一禮。
“哪里。妾妃能夠沉冤得雪一事,固然系依姐姐當日作證使然,到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若非依姐姐深明大義,還妾妃一個清白,只怕妾妃此刻依舊處在樂善堂中,不得解脫。”提及‘樂善堂’,婳貴妃眼底終究閃過一絲畏懼與后怕,身子微微抖擻一下,叫我想起當日她離開樂善堂后的境況。
婳貴妃居麟趾宮碧羽殿可巧位于暖玉臺東南邊,緊貼著鳳羽池。早先我曾去拜訪過,宮墻一側滿是百合,不遠處便是暖玉臺,暖玉蓉蓉,春光無限。
自遠處看,整座宮殿呈蓮花形狀,房梁上的七彩琉璃蓮花瓣瓦將日光反射至正殿,形成一種眾星捧月的耀眼景觀,叫人想起西方凈土的七彩琉璃天花。
白色拱形門前有艷紅玫瑰、青碧梧桐、云霧合歡等包圍其中。往里便是蕊兒蕩漾的小池,上面覆蓋了各色鳶尾、鳳眼蓮、百合等水生花卉,夏日里,便是水汽氤氳中帶著怡人清香。岸邊是狹窄的六棱石子路,盡頭才是彎月形的麟趾宮。
入了大門,正殿左側有嵌貝流光云錦金珠簾,明光溢彩,右側是象牙雕三星報喜圖屏風,大方康莊。
正面闖入眼簾的雕紫杏花八寶琉璃藍玉正座更是剔透圓潤,下列一溜的煙綠杏花紋大理石繡珊瑚開光坐墊小椅亦是綠意層層。
綠釉金杏香爐位于正座前,花蕊處升起裊裊的心香氣,令人如墜漫天紛飛的雪杏花雨中。
珠簾后的弧形布局完全相通,自西往東分別為書房、暖閣、寢殿。
書房的朱漆雕描金杏花書架上擺滿了高低不一,各有厚薄的古籍、詩集,流露出濃濃的雅致才情。
兩只高幾上佇立著送子玉觀音與千年古寶玉,觀音和藹善目,天人之姿,寶玉古色古香,樸素韻厚。書桌是一張黃楊木大理石五莖蓮花紋鑲碧玉點綴的大案,如同一朵連碧玉亦只能淪為點綴的絕妙白蓮。上面有潔白如雪的宣紙、清波一般的青玉云紋筆架、紫竹雕萬事如意圖案的筆洗并無數彩霞寶硯、筆筒、紫狼毫、白玉筆等。
暖閣位于屏風后,小小的綠梨木架上擺著一只赤金點翠麒麟,閃耀璀璨,一尊漢白玉獅子,威猛雄厚。擺著翠柳色金線紫云紋引枕的編紫竹珊瑚貴妃長榻旁,一尊馬踏飛燕立于其上,并裝點了時新鮮花的檀木鏤紋提籃。
寢殿里頭是一張翠竹祥云紋大床,帳上遍繡紛飛的竹葉片片,翠竹細細,夏日里最是祛熱。粟玉芯夾紗彈花湘繡春日百鳥軟枕安于湖風蕊兒紋鯉魚齊集錦被上,蒼翠欲滴,其間綴以綠玉米珠,顯出一抹碧痕秋光。
婳貴妃亦是溫柔賢淑的女子,與我不過淺淡之交,卻已有了惺惺相惜之情。日日跟隨其后的令人碧意是個小內御,向來容光煥發,顯得精明利落;翠意卻是沉穩縝密,滿面的濃重秋色。
彼時,麟趾宮正殿內,我甫一邁入便察覺出不對勁兒:殿內悄寂無聲,堪稱死寂。
我與一同前來的斂敏交換了一個眼神,隨著新安排貼身服侍婳貴妃的宮人入得寢殿,竟看到她縮在床上,瑟瑟發抖。厚厚的錦被蓋在她的身上,依舊看得出她遍體顫抖的模樣。其面容滿目畏懼,猶如草木皆兵,致使所有在場的嬪御、宮人皆不敢大聲喧嘩,仿佛微一響動便會激得她發瘋、抓狂。如此破落的一面,狼狽不堪,叫吾等幾個前來探視的姐妹心有不忍,深感心酸。
她好歹身為帝妃之首,地位尊貴,偏偏遇上了這檔子事。幸而她心志足夠堅定。如若不然,只怕她早早尋死,絕無今日臨位貴妃之時。如此看來,到底算得上是她的福氣。
當日,許婕妤曾被琽妃打入樂善堂一月。不過短短一月,出來時已然毫無美人模樣,堪稱支離破碎。可見倚華當日所言不假:凡入樂善堂者,遇疾且殆,待其殞,且彗送凈樂堂焚化,不欲以遺骼污禁掖也。
今日,婳貴妃她眼中閃過的畏懼與后怕,叫我想起當日她何等落魄畏懼,毫無一介帝妃之首該有的風度。到底應了那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此事說來到底系姐姐平日為人剛正不阿,這才身正不怕影子斜。若非如此,只怕姐姐出不得樂善堂,無能位居貴妃之位。說來這貴妃之位,到底還是瑯貴妃親口所言。熟料今日一語成讖,應了這句話。”斂敏微笑著安撫婳貴妃,言語溫柔,面容柔和,叫人觀之親切。
面對斂敏如此小心和善的態度,婳貴妃眼底的畏懼與后怕少了幾分,面容放松下來一二分,嘴角含笑道:“孰能料到瑯貴妃當日所言竟會如此靈驗。只可惜,我身居貴妃之位,她亦追謚為貴妃,可見有緣了。然則斯人已逝,我卻依舊活在這御殿之中。”言畢,目光展開,投向遼闊的湛藍色天際,長長吐出一口氣,甚是沉重,仿佛吐不盡心中的苦悶與壓抑。
“自晉為貴妃之后,姐姐素日久待碧羽殿內刺繡,如何今日有此閑暇出來漫步?”眼見無話可說,我瞧了瞧婳貴妃身邊只香清與水影兩個內御,不由得詫異起來。
婳貴妃微微一笑,鶴氅外的罩紗被風吹起,愈加顯得她身姿柔弱而消瘦,有一種不勝之感,淡淡解釋道:“如今此寒冬臘月,暖閣內呆久了亦煩悶得很。何況日日刺繡,我的眼色愈加迷糊,故而出來散散心。御醫亦提及,多出來走動走動對我的身子亦有裨益。”
她的笑容溫和明朗,似三月春光,亦如夏日清荷那般清新恬美,如一朵朵荷花依次開在水波之上,顯出一種蓮步姍姍的雅韻姿態來,柔美動人,叫人難以忘懷。遠遠眺望欣賞,可見其纖細裊娜之態,凌波微步,愈加顯出身姿飄逸。
婳貴妃本就容貌溫麗,婉如一朵梔子花,暗中散發著幽香。縱不比定誠淑妃艷麗逼人的石榴花那般天姿國色,到底有一番獨一無二的自然風流韻色,如梔子花那般幽香襲人。尤其是歡笑之際,笑靨堪稱妖嬈,勝過定誠淑妃三分。正為此故,方與定誠淑妃同列九嬪之位,恩寵不衰。更為著處世柔和,與定誠淑妃亦互為要好。
我與婳貴妃素日往來甚少,自然少見她笑靨妖嬈之容、風韻流彩之色。今日一見,心底不由得驚嘆嘖嘖。
鸞儀與高明玩累了,在倚華、蕊兒的照看下解了純金線五彩蜀繡錦緞描龍繡鳳大紅羽緞披風,坐著歇息。
“方才妾妃在前頭遇見了柔妃妹妹。難不成,二位妹妹與柔妃妹妹有約?”吾等一行人往流芳亭走去之時,婳貴妃不由得疑惑道。
“我倒不曾與柔妃姐姐商定好。不過為著兩個孩子一時玩心大起,又不耐待在殿內,這才與敏姐姐一同帶了他倆出來堆雪人。”我淡淡解釋道,落座流芳亭內,任由倚華為我解了披風,落下厚密的層層淡紅色帷帳,點上幾盆炭火,撒上沉香、茉莉花、側柏葉制成的香粉——宋億,隨著暖氣四溢升空,亭內愈加顯得猶如春日萬花齊放之景,鼻息縈繞間清新怡人,令人疏散心思,不復憂愁。
為著方才玩耍耗盡了體力,眼下又一時暖氣烘蘊,一時倦意上頭,鸞儀與高明顯得昏昏欲睡,眼皮子沉沉壓下,睡姿隨意而安適。
眼見她倆如此,吾等說話的聲音亦小了不少,唯恐吵醒他倆。
“原來如此。方才妾妃遇見柔妃一個人站在雪地里出神,問候了好幾句她才回過神來。不知系何事竟叫她如此出神,耗費心力。”婳貴妃百思不得其解地搖搖頭,眼眸中浮現幾縷疑惑,語氣輕微而柔和。
“許是冬日到了,冰雪降臨,這才叫柔妃姐姐心頭怫郁,故而一時出神。我往日每逢秋季,總是心思蕭條,難以開懷。”我靈機一動,悄聲道:“不知姐姐自何處偶遇柔妃姐姐,咱們不若一同前去探視探視?”
“好主意。”斂敏點點頭,應和道。
婳貴妃往后靠了靠,抱住了一個抱枕,愜意地回答道:“正系綠玉谷南端的紫薇苑。娘娘與賢妃妹妹一同去吧。妾妃走了許久,現下想在此處瞇一會兒眼,倒暖和。”身子斜在朱漆描金紅木雕牡丹福貴祥云紋貴妃榻上,懶得動彈。
“好。那姐姐你且在此處歇息。倚華,你且與蕊兒一同一同留在此處看護鸞儀與高明。”隨著我倆的起身,倚華、蕊兒掀起簾帳,我對她倆如此吩咐道。
倚華、蕊兒行一禮,隨即入亭內,合上簾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