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待到只余下我與倚華之時,我取出早先被我隱下的羊脂玉鑲蜻蜓戒指,細細琢磨著,只覺玉色溫潤,連上頭雕琢出來的蜻蜓亦帶上了幾分柔軟的綿白色澤。
“此物可作證,由荊司膳出面證明確乃琽妃吩咐她安排曹娥將莪草摻入百子千孫糕中,意圖毒害裊舞。”我目不轉睛地細細看著,口中淡淡道。
“然則穆文淑公主一案,該如何安排?”倚華蹙眉憂愁道。
“有了這幾件事,還怕陛下不相信穆文淑公主之死么?只怕彼時,慧貴嬪會忍不住咬牙切齒地將琽妃撕碎。”我一壁說著,一壁起身離座,躺在床上,冷冷一笑,“有香涉在,天火、口技兩件案子便有了定論。有荊司膳與那枚戒指,裊舞的莪草案亦有了定論。眼下本宮手上還有她贈予本宮的鏤雕丁香食盒,上頭的附子粉本宮至今未曾吩咐人抹去,正為了等候這一刻。明日可是有好戲要上演了。”
翌日清晨,諸妃齊聚侯賢妃的鉤弋殿——自從轉為侯賢妃、姝妃、瑛妃、婳妃四人一同協理御殿事之后,每日晨昏定省便定在了鉤弋殿,御殿第一妃的名號已然落在了侯賢妃頭上。
侯賢妃身形裊婷如清池中長出的玉立蓮花,內著米白色提花軟綢中衣,潔白素雅。外罩一層晚煙霞紫海棠如意云紋宮紗衫,如暗色日光下的遙遠天際,重紫濃霧。臂間挽了一條淡藍色金線繡紫蘇披帛,猶如兩道金光于紫蘇叢中忽閃忽暗,顯得熠熠生輝。下著一條累珠疊紗繡紫梅曳地宮裙,上面隱約飛著幾只翩然展翅的藍蝶,活波生動,富有朝氣。
萬千如墨絲縷綰成凌虛髻,正中央是紫金累絲鑲藍寶石薔薇分心,最為奪目光彩。鬢角處是嵌藍寶彩蝶紋海水玉掩鬢,幾朵湖藍碎米珠花若隱若現地掩在鬢后。斜插一只掐絲碧玉蝴蝶壽字步搖,如輕巧綠蝶停駐烏黑發髻之上。
相比之下,琽妃卻不過綰了驚鵠髻,通身一套夜明珠珊瑚頭面而已。固然尊意華貴不在話下,一襲茜紅色月季花雞心領明緙絲宮裝亦盡數透出內廷第一妃的名號,到底不復當日顯赫雍容。
“琽妃娘娘近來看似睡眠不安穩,面容這般憔悴。”甄美人、仲娙娥、仰娙娥瞧見琽妃一夜未眠,關切出言道。
“哦?何事能叫琽妃如此上心,以至夜不能寐?”下了早朝,皇帝踏步入內,口中玩笑道:“可否說來與朕聽聽?”面容甚是和悅歡喜,顯見今日情態非常。
“不過是御殿諸位嬪御之間的事,皆系小事,說來只怕叫陛下失笑。”琽妃姿容強撐著疲憊,勉強笑道,顯出幾分憔悴,縱使有丁香色錦緞齊腰襦裙這般鮮嫩的色澤襯托出她精致的妝容,配以櫻花色的銀線繡五色流彩輕紗披帛在臂間,依舊遮不住她面容的憔悴與失神。
“你平日里自己也得保重些。現下無需操勞御殿事宜,好歹還有姝妃、婳妃她們協理呢。”皇帝落座上首,和藹安慰道。
“多謝陛下關懷。”琽妃面色微露不甘,頷首行禮,固然體力孱弱,舉止依舊穩妥。
我舊事重提,恍做怐愗,含笑道:“說來若黃保儀尚居妃位,只怕琽妃娘娘亦不會如此疲累,以至于夜不能寐。”
果然,聞得此言,諸妃無聲,琽妃緊抿嘴唇,面色布滿陰霾,皇帝更是遽然拉下了臉。我只視而不見,嘴角含著一縷神秘莫測的笑意。
琽妃黑了臉色,不悅道:“婉妃今日這話說的忒無規矩了。黃保儀若尚居妃位,只怕受苦的皇子、嬪御更多。何況,黃保儀罪行早已被揭發,一介罪人如何能與本宮相提并論?”語氣微含薄怒。
我緩緩起身,對上首的皇帝、侯賢妃行一跪拜大禮,婉轉娓娓道:“黃保儀雖為罪人,到底為人誣陷,實屬冤枉無辜。”
洛和儀冷笑一聲道:“如此說來,婉妃娘娘此番是要為黃保儀洗得冤屈?當日證據確鑿,正系黃保儀無疑。如此說來,婉妃娘娘可是在暗示陛下當日出錯了?”
“自然不是。”我收起香云紗七彩錦裙寬大的裙擺,似一道霓虹貫穿鉤弋殿的金磚地上,宛如一道絢麗斑斕的云霓,叫人眼花繚亂,緩緩起身,轉頭看著洛和儀,含笑道:“陛下乃天子,自不會有錯,但卻會被人蒙蔽圣聽。”
一席話,令皇帝蹙起了眉頭,眼眸微帶疑惑。
我此番一席話,亦震驚了愫罌殿內所有嬪御。
“依婉妃所言,黃保儀便系受冤含屈了?”
“若果真如此,犯下大罪的真兇又是何人?”
“若黃保儀不是真兇,只怕來日真兇會繼續為非作歹,這可不行!真兇一日不除,只怕禍害不小。”
······
眼見如此情狀,琽妃直冷笑道:“如婉妃所言,陛下受人蒙蔽,這才冤枉了黃保儀?”眼眸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消失不見。
“正是。”眼見那一絲閃過的慌亂,我心下甚是滿意,含笑著拍掌兩下。
聞聲而觀,身著一襲淡紅色內御服的香涉自殿外緩緩入內,跪倒在諸妃面前。
琽妃登時微微白了臉色,身子微微顫抖搖擺起來。幸虧有瑡玟在旁扶住。
其她嬪御紛紛出言,七嘴八舌地詫異道:
“這不是會口技的那位內御么?”
“她怎會在此處?”
“當日正系她指認系黃保儀嫁禍琽妃。”
······
“不知陛下可還記著這位內御?”我面對仔細盯著香涉的皇帝,如此一問。
“朕自然記得。”皇帝點點頭,眼中疑竇不減,目光轉向我,問道:“婉妃此舉作甚?”
“回稟陛下,香涉當日所言并非實情!”我道出真相,石破天驚一般,幾乎將殿內人聲掀起來,直破蒼穹,“當日,暗中指使香涉借口技誣陷琽妃、玎珞者,正系琽妃她自己!”
我素白細膩的食指指向琽妃,眼見她固然強撐著,面色微微發白,連帶著櫻花色的披帛亦無她面容那般蒼白,幾近于透明,可見內心震撼無措,擾亂心神。細細察看之下,亦遍體搖搖顫動幾分。
諸妃轟然而發,議論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難不成,琽妃吩咐內御誣陷她自己?”
“婉妃這話當真可笑。”
“若婉妃此言系事實,只怕——”
······
我坦然直言,一字一句繼續道:“天火,乃琽妃吩咐香涉所為,繼而借口技引出折麗人的證詞。羊脂玉八寶海棠耳墜亦是琽妃一早交與香涉,只為借陛下之手處死玎珞。”
此刻的琽妃面色已然平和,不復慌張,似笑非笑道:“既如婉妃所言,本宮可有理由定要取得玎珞的性命?”楊眼中陰涼之氣彌漫出來,令在場所有人盡數感到一種迫人的寒意。
我點點頭,嘴角帶著一抹寒涼而肯定的笑意,輕輕松松道:“自然。因為玎珞知曉一個可以顛覆魏氏一族的秘密。一旦等她將此事告知陛下,魏氏一族便大禍將至。”
“哦?”琽妃故作好奇,反問了一句,丁香色的宮裝愈加顯得她身體消瘦柔弱,嗤笑一聲道:“那敢問婉妃可查明白了系何秘密?”
我嘴角含笑,從頭娓娓講來,“當初,魏夫人誕下一對同胞女嬰。二女容貌一般無二,外人實難分辨。”
隨著我一字字道出往昔之事,琽妃頓時面色慘白,毫無血色,若非瑡玟在旁緊緊扶著,只怕會跌倒在地。
我眼見此情此景,心中甚是痛快,繼續道:“后來,姐姐魏瓔早逝,而帝太后懿旨不可廢,故而魏府送了與魏瓔模樣一般無二的魏珞入宮,企圖瞞天過海。對外則稱二小姐身患怪病,不得出門。”
諸妃隨即挨個出言,語氣各不相同,然則皆帶有猶豫不決。
“玎珞乃琽妃家生子兒,她的話倒不可不信。”
“若此事當真,玎珞便系一開始就知道琽妃乃魏珞而非魏瓔,為何早些年不回稟?拖延至今方起了上報的念頭,叫婉妃知曉此事?”
“玎珞既然貼身服侍琽妃,如何此刻會反戈一擊,幫著婉妃對付自己原先的主子?”
“如此說來,只怕婉妃之言不可盡信。”
······
我趁勢接下,“此事說來,皆因到了是歲,玎珞才察覺自己那些在宮外受魏府庇佑的家人早已盡數離奇離世。為免玎珞一時慌不擇路,怒火中燒之下將此秘密坦然于眾,故而琽妃今日方有此謀劃。若素昭媛因此小產,此計便系一箭雙雕。”
言止于此,一襲木槿色錦緞輕紗宮裝的素昭媛聞言,終于耐不住,原本柔軟裊娜顯出幾分溫順的面容抬起頭來,詫異地瞧了瞧我,目光直射向琽妃,甚是震驚,亦夾帶了難以置信。她為琽妃棋子多年,只怕以為自己與琽妃結盟,自然并未被琽妃提防在心。今日這番話實在叫人恍如隔世,世道變遷。
我心下冷笑一聲,趁熱打鐵,取出懷中的羊脂玉鑲蜻蜓戒指,命倚華挨個呈現過去,展示眾人面前,“當初,湯泉行宮內,妍姐姐因妾妃所贈糕點而近乎小產一事,不知陛下可還記得彼時的真兇——妾妃宮中小廚房的曹娥?自被永巷令揭穿罪行之后,于曹娥遺物中,妾妃尋得此物。婳妃姐姐與瑛妃姐姐可細看看,此物究竟是否為琽妃之物。”
“果然是琽妃初入宮時帝太后所賜之物。彼時為著這枚夜光玉戒指能于黑夜中散發悠悠光芒,彼時連侯賢妃在旁亦艷羨萬分,可惜求不得。”戒指到了眼前,瑛妃一看之下,大吃一驚,指著戒指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