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斂敏情難自禁,不由得淚珠滾滾,我忙取帕為她拭淚,一壁對皇帝玩笑道:“今日,申姐姐為陛下與咱們姐妹做了滿桌子糕點菜肴,叫敏姐姐生出如此情懷,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獎賞申姐姐?”
“若論及獎賞,朕不若用完了晚膳再離開。亦對得起申貴姬的手藝了。”說著,皇帝瞅了一眼斂敏,取過我手上的帕子,細心地為斂敏拭淚,一壁勸解道:“縱然申貴姬烹飪廣靈豆腐干的手藝與你生母相似,到底架不住你如今身懷有孕,你又何必如此傷感。若有損胎氣,便如玉婓所言,成了申貴姬的不是了。”
“妾妃多謝陛下關懷。”斂敏漸漸收了哭泣之容,細細看著豆腐干,安靜沉默。
是日,皇帝直與吾等用了晚膳方回臨光殿批閱奏折。
五月初三那日,傳來一道雷鳴消息:多日未得恩寵的云婕妤晉惇姬,獲恭安康惠貴太妃賞賜嫁妝——三枚羊脂白玉琢綠玉葉水仙吐香珠花。此珠花乃恭安康惠貴太妃生母遺留之物,曾為貴太妃陪嫁,若非為著恩寵頗深,只怕惇姬亦不會得此殊榮。
此番忻姬、惇姬的恩寵多少象征著夕麗人并非獨寵,可見在恭安康惠貴太妃干涉下,皇帝對夕麗人的恩寵有所掌控,一松一馳,張弛有度。然在御殿諸妃看來,夕麗人固然恩寵至高,到底不曾誕下子嗣,資歷亦尚淺。如若不然,只怕早早身居貴姬之位。惇姬、忻姬與之相比,更是不成多大氣候。御殿便在皇帝如此的衡量中和睦相處著,重心穩妥當當。
“娘娘這段時日倒愛食酸梅湯。”是日,倚華端著三五碗酸梅湯自殿外入內。
夏日炎炎,因故不得前往湯泉行宮,到底尊為貴嬪、身處御殿,偌大悄靜瑤光殿內擺上了雕琢成青鸞騰飛、翟鳥騰云圖案的大冰塊,其間夾雜著茉莉、素馨等南花,風輪轉動之下,花香充盈殿內,兼帶涼氣絲絲,令人如癡如醉,猶如雪地清芬。每每入了炎夏,我酷愛冷飲,是年尤勝往昔,且尤為喜食酸辣。
“許是入了夏的緣故。”我淡淡解釋一句,又端過一盞冰鎮過的酸梅湯,一口飲下,頓時身心舒暢,忽又察覺出不對勁兒,頓了頓,對倚華語氣古怪而驚訝道:“此番倒是能吃能睡,不似往常。”眉宇間帶上了幾分困惑與遲鈍。眼見著情況如同懷有身孕一般,我心下忽而靈機一動,恍然醒悟幾分,幾縷笑意浮上雙頰。
倚華自然聰敏,隨即起身行禮道:“奴婢這就去請俞御醫。”姿容歡喜。
俞板不過眨眼便現身彤華宮。他方一入內,微一行禮,我便暗示他為自己診脈。
不過須臾的工夫,他當即行禮,作揖恭賀,喜笑顏開道:“祝賀娘娘,娘娘已有三個月身孕。”
縱然早早便心知肚明,我到底不確定,此番俞板一言,倒叫我又驚又喜:宮中順利產下兩次皇嗣者,獨姝妃而已。我懷嘉敏之時,亦艱難萬險。只不知此番能否順利誕下皇嗣。我心下甚是擔憂,惴惴不安。
許是看出了我心中的擔憂,俞板躬身回道:“還請娘娘放心,微臣定當竭盡所能護得娘娘周全。”
“你有此心,再好不過。”我含笑答應道,一壁吩咐凌合、倚華,“你們且將此事上報陛下。”
凌合、倚華二人含笑行禮,面帶喜悅地去了。待到皇帝聞得此事,諸妃早已前來祝賀。眾人齊聚瑤光殿,帶來無數稀奇古玩等禮品,并無數的奉承與討好。
“婉貴嬪當真福祚深厚,接連懷孕,真叫人艷羨至極。”多日不曾現身皇帝面前的朱姬此刻身著七成新的輕紗宮裝,落座下首,首個前來問候,可見其殷勤之色。
“朱姐姐謬贊了。”我端坐上首,謙虛道,心下了然她頭一個趕至我瑤光殿不過為了得見龍顏一面。
此事并非過分,相反,新人輩出之后,舊人自然落寞。為了復寵,她先后攀上斂敏、我兩棵大樹亦情有可原。
聞得我再次有孕的消息,想必皇帝是即刻飛來瑤光殿,方如此步履匆匆,呼吸不勻,面色緋紅。
皇帝方一撩袍入內,吾等隨即起身行禮,“參見陛下。”
不顧其它,皇帝然則疾步上前來,緊緊抱住了我,不顧諸妃在場,失聲而驚喜萬分地叫道:“真的么,玉婓,你又有身孕了!”注視著我的雙眼,熠熠生輝,仿若夏夜星辰,漫天璀璨。
眼見皇帝如此待我,諸妃皆微微轉過頭去,免做尷尬。
我心下不自在,微微羞赧道:“陛下——”稍微掙扎了一下。
皇帝察覺出來,當即放開,扶我小心入座,視我為稀世珍寶。
“眼見婉妹妹如此得上天恩賜,接連不斷誕下皇嗣,只怕有姝妃當日的福分。”皇帝坐在上首后,琽妃在下首笑語盈盈。
姝妃接連誕子的福分歷來為御殿諸妃所道、所羨、所妒、所談。
“若婉貴嬪當真有如此福分,只怕是國本有福。”頓了頓,姝妃笑意盈盈道:“本宮倒想著若婉貴嬪此胎系一位皇子,那可就兒女雙全了。”
“妾妃亦盼著能早日誕下皇子呢。”我笑吟吟道,轉向方抵達的斂敏,“倒是敏姐姐,足月的日子快到了,只怕要忙著預備生產了。”
“說的也是。”皇帝落座上首之后,眼見斂敏前來探視,關心切切道:“修儀的身孕,生產只在這幾天了,可一定要當心。”
“妾妃謝陛下隆恩。有陛下與琽妃娘娘的福澤庇佑,妾妃定會順利生產。”斂敏由茗兒扶持著,恭敬行禮。
“陛下與本宮早已言明,你臨盆將至,無需如此客氣。”琽妃趕忙扶住了,微責道。
“謝娘娘恩典,然則御殿該有的規矩不能丟。”斂敏頷首,平和道。
朱姬趕忙捉住良機,開口道:“說到規矩,為著祖宗舊制,此番婉貴嬪娘娘有孕,可要晉為正二品妃,好生辦一場慶典才是。”
“若非朱姬提點,朕倒忘了。”笑將起來,皇帝喚過秦斂,吩咐道:“傳旨御殿,晉婉貴嬪為婉妃,五月初六行冊禮。”
“是。”秦斂奉命離去前,特向我行禮祝賀道:“奴才恭喜婉妃娘娘。”
諸妃亦隨同道:“妾妃等恭賀陛下,恭賀婉妃娘娘。”
眼見朱姬立在眼前,許是念及了幾分她曾照看斂敏身孕的薄情,皇帝特地注視著她,含笑道:“朱姬居姬位已久,也該晉為從五品婉儀了。”
朱婉儀頓時淚流滿面,行禮謝恩,“妾妃多謝陛下恩德。”
如此的喜氣洋洋,將御殿內所有的一切都掩蓋住,只彌漫著我的第二胎是如何得皇帝看重。甚至于早年姝妃的一些福分亦為人稱頌。皇帝為此下賜了赤玉簫。
玉簫早入涼王墓,弓劍衣冠只同處。
千年邂逅出人間,顏色聲音幸如故。
云門曲譜不分明,趙瑟齊竽各自名。
傳看樂府無人識,此簫收聲甘棄擲。
赤玉屬瑪瑙,用之入藥,可養心養血。當日,涼州人胡據盜張駿墓所得赤玉簫即我此刻手握之物。
赤玉簫乃用赤玉制作的排簫,即將若干支同種材質的音管按長到短或由短到長的順序排列,將它們并排聯接在一起,管子底部以塞子堵住,構成一個個獨立的吹管,吹奏時氣流進入管中,可產生高低不同的音調。排簫音色純美,輕柔細膩、空靈飄逸,既可獨奏又可合奏。皇帝將此物賞賜與我,一來應和我喜好聲樂,二來亦可為我養胎護體。
據徐霞客所記:云南瑪瑙山上多危崖,藤樹倒罨,鑿崖迸石,則瑪瑙嵌其中焉。其色月白有紅,皆不甚大,僅如拳,此其蔓也。隨之深入,間得結瓜之處,大如升,圓如球,中懸為宕,而不粘于石,宕中有水養之,其晶瑩緊致,異于常蔓,此瑪瑙之上品,不可猝遇,其常積而市于人者,皆鑿蔓所得也。赤玉之珍貴,可見一斑。
麟德六年五月初六,春末時節,聲勢浩大的冊禮后,我與皇帝相伴,相互攜手,親密無間地一同往琉璃宮赴宴。曲水殿內,我的位置僅次于琽妃、姝妃、婳妃、瑛妃,除了侯賢妃,御殿再無位分居我上者。初入宮前的榮華富貴,眨眼間便盡入我之手。縱然之間夾雜著幾分苦難,到底算得上是功過相抵了。
封妃宴席上,方飲下幾杯酒,我便察覺斂敏面色微苦,甚是不適,忙走下座位,近身問道:“姐姐,你這是怎么了?”
“我,我,我可能是要生了。”斂敏雙手捂著肚子,原本平和的面容微帶扭曲,語調痛苦。
我忙吩咐倚華道:“趕緊傳俞御醫入內,將錢修儀移至暖閣,安排好產婆與乳母。”
為著斂敏即將生產,俞御醫早早候在曲水殿外,以防不測。
“是。”倚華微一行禮便去了。
眼見此情此景,一旁的諸妃心下皆明了斂敏即將生產,故而陪同皇帝、琽妃一同留在曲水殿暖閣外,口出勸慰之言,等著斂敏瓜熟蒂落。不少人揪著手帕,甚是緊張地期待著——只不知是期待著斂敏誕下皇子,還是期待她胎死腹中。琽妃氣定心神,一襲朱砂色桃花云霧羅裙穿著于身,甚為高貴端華,安然坐著;婳妃、瑛妃則端坐一邊,面色一副身不關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