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妃恍然醒悟,連連取帕拭淚,月牙白的宮裝在日光的照射下,流轉出一抹溫潤如玉的氛圍來,仿佛多年的慈母之心,一朝蚌開,顯出里頭明珠璀璨,強自笑道:“多虧明妹妹提醒。”言畢,牽著嘉慎帝姬的手,一行人回宮去了。
一路上,姝妃關切地詢問嘉慎帝姬在福佑寺里的一切事宜,事無巨細,一一過問。
然則,連婺藕亦看出來,情不自禁地在我耳畔古怪道:“清歌,怎么嘉慎帝姬看似與姝妃娘娘生疏了不少?你瞧,這一問一答間,皆由荷華回答,不知道的還以為嘉慎帝姬啞了呢。”
一旁的斂敏與裊舞看向嘉慎帝姬的眼神中亦流露出一縷悲涼萬千的憐憫同情。
婺藕此言固然不妥,到底屬實情:姝妃對嘉慎帝姬固然萬般慈愛憐惜,可嘉慎帝姬卻對姝妃態度冷淡。無論姝妃詢問何事,嘉慎帝姬皆滿臉冷漠,一言不發,唯有荷華詳細作答。
冷眼瞧著,我心下直發冷:只怕系嘉慎帝姬離開生母過久的緣故。如此年華而離母,年深日久之下,心中對生母的眷戀自然減少。福佑寺又是比丘尼聚集之地,自然以清凈為主,終日只聞得誦經念佛之聲,無人敢嬉戲吵鬧。固然荷華日日精心照料,然則嘉慎帝姬身處如此年華,數月以來皆如此壓抑,日日寂靜無聲,平淡乏味,叫人不得不噤口不語,沉默以待。
我掐指一算:嘉慎帝姬于麟德二年十一月初二離開御殿,至今已有整整三十個月了。時移世易啊······
包括平中才人在內的諸妃眼見此等情狀,心知繼續陪著亦是無用,故而尚未步入德昌宮的儀門,便紛紛告辭,留姝妃母女三人一家親。我亦悄悄拉了裊舞等人的手,示意告辭。
回了瑤光殿暖閣,尚未落座,婺藕先嘆息一口氣,臂間一條銀色月牙白披帛上以赤色紅線繡出海棠花的圖案,蘇繡的功底可見繡工技藝精湛,栩栩如生,仿若一滴滴鮮血斑斑落在雪色的披帛之上,頗為痛心,甚是遺憾,惋惜道:“這兩年半不見,怎的嘉慎帝姬與姝妃娘娘這般生分。”青絲發髻之上的一支海棠花金步搖隨意晃動,便流出一道金色的波光,仿佛夏日炎炎銀湖上的道道光華,格外水潤,堪比淚珠,無聲無奈。
眼見著倚華帶著嘉溫與鸞儀入內殿歇息,裊舞幽幽瞥了眼婺藕,扶了扶于鬢角垂下的細粒米珠步搖流蘇,嘴角笑道:“這般歲數的孩子一旦離開生母,只需一年的工夫,便可將生母的模樣拋之腦后,遑論數年。婺藕你自幼有父母陪伴,自然不曉得其中的關竅。我與清歌卻是早早喪母,這一點我倆是清楚的。”眼中流露出的失意落寞顯而易見,一如身上練色宮裝那般,清簡裝束,不失家常平和。
頓了頓,斂敏眼中似含有淚花,直欲滴落在無心綠的錦緞輕紗宮裝之上,連帶著上頭的山茶花亦沾染了幾顆淚珠滾滾,似墜未墜,惹人憐惜,垂下長長的睫毛,端著茶盞,只一味地端著,細細注視著上頭的折枝芙蓉花圖案,不曾掀蓋,語氣不忍道:“遑論嘉慎帝姬,縱連我,若非有我爹親自為我娘畫的美人圖,只怕尚未成人,便會忘記我娘親的容貌。”說著,掏出一方繡有翠色欲流圖案的錦緞手帕拭淚。
我哀嘆一聲,嘆出一口吐不盡的無奈,似秋風微卷落葉,惹來無盡紛飛姿態,夾帶惋惜和感慨,連同辰砂色的繡芙蓉錦裙并外罩的一件鏤空刺繡菖蒲圖案的輕紗亦多了幾分深沉壓抑之色,瞧著眼前一盤蜜漬海棠果,仔細盯著那鮮紅如同血珠的顏色,仿佛系產婦生產之時從身軀里流出的血液,語氣甚是悲涼無奈,“這宮里,有生母的孩子難養大,沒生母的孩子更可憐。你們只瞧稚奴便是。當日充作瑯貴妃養子,可謂受盡了苦頭。”
聞言,才啜飲了一口便放下茶盞的婺藕登時頑皮一笑,依稀可見孩童一般的天真,對我打趣道:“幸虧遇上了你這位密華姐姐。不然,只怕他的苦日子沒個盡頭了。”應著身上一襲茜色繡海棠遍開的宮裝,她的面容如芍藥一般美滿鮮嫩,似圓月般柔和,散發著皎潔的光輝,溫暖人心。
“只不知陛下當日到底清不清楚皇長子的處境。”沉默許久,裊舞低眉道出如此一句,徑自端過茶盞,掀蓋浮了浮茶面,悠悠啜飲一口,神態自持而冷靜,最愛的流蘇髻之上裝點著一枚白玉發簪,末端垂下一條銀白色碎玉米珠流蘇,劃出一道流利冰雪般的色澤,愈加顯得她清涼可人,平易待人。
念及當初的境況,我心內不由得一驚,瞅著裊舞,以為她看出了點端倪。孰料她不過一徑自顧自飲茶,并不曾抬頭瞧我。深深思量片刻,我瞧見對面的斂敏嘴角浮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并不做聲。
倒是婺藕,水銀丸般的眼眸一轉,流光波動間,輕輕叫起來,襯得月牙白披帛上的海棠花所用的銀線泛出冬日冰雪的寒涼之氣,夾帶了幾分肅殺之意,如同世間歷來的真相那般令人心底發涼,“自然是不知曉了。若陛下知曉皇長子處境,如何還會繼續叫瑯貴妃擔任養母?只瞧今日陛下對皇長子的厚愛,顯見皇長子恩寵非尋常皇子可比。侯賢妃所出恭敬哪怕被廣孝法師譽為貴子,地位亦無法與皇長子相提并論。顯而易見系孝和儀柔淑元妃的緣故,這才令陛下如此看重皇長子。想來當初自然是瑯貴妃手段高明、權勢通天,這才將此事隱瞞的滴水不漏。”眼眸中閃爍著幾縷我懷念已久的茜色光華,一如當日慧榮殿初遇時的美好歲月,仿佛那個純真美好的申婺藕從未被御殿之內的刀光劍影所消磨。
“若非她手段敗露,只怕陛下至今被瞞在鼓里。”裊舞眼眸之中閃過一層陰翳,似夏季湛藍色的日光之下飄來一層烏云,隨即帶來陰暗與狂風驟雨。
默默無言之余,梁琦入內回稟:為著皇二女回歸之喜,皇帝念及穆文淑公主,下旨晉竇修儀為貴嬪,開宴曲水荷香殿,焀王、煍王、炾王三王皆已出席。
我一個恍惚,掐指一算,與煍王已有十八個月未曾見面了。
早些年,因著煍王決意休妻,皇帝勸解不得,無奈之下只得允準。煍王妃杜皓月終因好妒退位,發落娘家杜氏,羞愧之下終日閉門不出。炾王妃媯溈和亦因無子慘遭休妻,發落回娘家。二王休妻之舉,令朝野上下紛紛議論,聲勢浩蕩。無數大臣上諫,二位王妃縱無功勞亦有苦勞,陪伴二王多年,不應遭遇如此絕情,或顯天家無情。然則有皇帝出面做主,眼見二王休妻決心已定,諸位大臣只得無可奈何。
記得初見二王,系麟德二年的八月十五的中秋晚宴。繼而便系焀王大捷,魏氏父子戰功赫赫,煍王提點我提防琽妃。末了便系東項四女入京。眨眼之間,二位王妃遭休妻,令人惋惜哀嘆。轉瞬之間,我入宮已數載年華,仿佛無盡頭一般,遲遲看不到日后會如何變化。自小小婕妤晉封至九嬪之首,繼而登臨貴嬪之位,我何時已然居人上首,心內頗有感觸。若煍王、炾王當真為了我之緣故而休妻,那么我定然與湘貴妃分外神形相似,或許可解釋煍王、炾王當日與我交心之目的。云容對我所言,只怕亦牽連上湘貴妃一事。
念及此處,聞得斂敏在旁輕輕喚我,一見裊舞她們三人早已在瑤光殿換好了裝現身,我連忙吩咐倚華抓緊為我上妝,免得耽誤了筵席時刻。
尚未步入曲水荷香殿內,荷葉舒展之氣已然蔓延出來,鼻息之間皆是清淡怡人的荷葉清香與荷花清氣。遠遠駐足,舉目望去,粉白清麗的花瓣三三兩兩簇擁在一起,隨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迎風搖曳,環繞殿宇,叫人仿佛置身花海一般。
步行至白玉石階底端,我一時好奇,詫異這荷香漫漫幾欲噬人,便探下身子,就近仔細一看,只覺眼前這一株猶如碧玉雕琢而成的蓮蓬之上,露珠圓潤似真珠而清澈透明,一顆顆在日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澤輝芒,似一顆顆金珠圓潤而清澈,襯得玉雪粉白的花瓣愈加潔凈澄清、鮮嫩多姿,叫我一時看呆了。
聞得斂敏在上頭喊我入內,我急忙跟上。
一入曲水荷香殿,隨著角落中無數風輪的轉動,沁人心脾的荷香伴隨著清涼涼風徐徐迎面襲來,吹散了不少炎熱的暑夏之氣,冰涼沁心。涼風夾帶著摻雜有素馨、茉莉等南花的清芬花香,愈加顯得殿宇在琉璃清瓦覆蓋之下,幽涼自得,微風徐徐吹來,沁人心脾,阻隔了外頭毒辣暑熱的蒸騰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