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繹問:“看葉姑娘略通武藝?”
思卿解釋,“我出生沒多久因為是女孩兒被葉家棄于民間,沒能在帝京綺羅叢里長大,行走鄉野,會點防身術而已。”
跟隨蕭繹和思卿墜坡的另一位青衣人肩頭上受了傷,此刻正在借著火光包扎傷口,思卿把目光移向他,“這位怎么稱呼?好厲害的身手。”
剛才思卿看他出手狠辣絕決,功夫高絕,肯定不是等閑之輩。
青衣人也報了名字,“程瀛洲。”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思卿道,“好名字。”
對方只點一點頭,繼續包扎傷口。蕭繹湊上前幫忙包扎,動作笨拙,一看就四體不勤。
思卿看不過眼,扯下自己大袖的緣邊,走上前道:“我來幫你。”
程瀛洲好像還有點防于禮教,閃避了一下,思卿已經讓蕭繹退開,自己按住程瀛洲的傷處,嫻熟地止血包扎。
她的養父早年棄文從道,跟隨終南山名宿學習劍道醫術,又返回江南行醫為生。
思卿跟養父長大,耳濡目染,也略通一點劍道和岐黃之術。
包扎好了傷口,思卿坐回火堆對面。
她下午在寺里吃了好些點心,一點也不餓,對面兩位卻餓了。
蕭繹在破爛的瓦房一角找出一口舊鐵鍋,思卿看他嫌棄地抖灰,灰落到他的衣擺上,他又驚慌失措去抖衣擺。
他不僅四體不勤,估計也五谷不分。
思卿忍不住笑出聲。
蕭繹投來不滿的目光。
思卿一把搶過鐵鍋,“坐下吧,我去外面山澗里打點水。”
蕭繹不讓她去,“姑娘去不安全,還是我去。”
兩人正爭執,程瀛洲開始顫抖,額頭上不停冒冷汗。
“老程?”蕭繹連忙低下身子去看程瀛洲。
思卿把舊鍋扔在一邊,掏出手帕擦了手,奇怪道:“剛才傷口沒什么問題,怎么了?”
她一把搡開蕭繹,拆開剛才給程瀛洲包扎的傷口看,傷口如常,思卿又包扎回去。
程瀛洲嘴唇泛白,渾身劇烈抖動,蕭繹去摸他的額頭,“好燙!傷口有毒嗎?”蕭繹懷疑刺傷程瀛洲肩膀的劍淬了毒。
思卿搖頭,“沒有毒。”
她給程瀛洲把脈,他的脈息亂七八糟。火光之下,她發現程瀛洲的手腕上有紅色印記。
翻過程瀛洲的手腕細看,腕管內側的細細的經絡盡成赤色,像妖異的花叢,思卿大吃一驚,“他中過毒,是千香引?!”
蕭繹更吃驚了,“你怎么會認出是這種毒?”
思卿沒工夫給蕭繹解釋。她取出隨身的荷包里帶著的銀針,從程瀛洲的頭頂開始下針,程瀛洲開始慢慢安靜下來。
思卿反而疑惑地問蕭繹,“他怎么會中‘千香引’?”
“千香引”是思卿的養父傅臨川取嶺南毒蜂所制,中毒者小臂經絡會變成赤紅色,遠看像赤色花叢,顧名“千香”。如果不能徹底解毒,就必須定期服食另外一種控制毒性的解藥,否則會周身經絡劇痛痙攣而歿。
蕭繹沒回答思卿的問題,看起來有難言之隱。
思卿下針的手法笨拙,程瀛洲的抽搐短暫緩解之后又開始劇烈地發作。
他額頭上全是汗,伸出一只手握住蕭繹,似乎有話要對蕭繹說。
蕭繹緊緊握住程瀛洲的手,阻止程瀛洲交代身后事,鼓勵他吊住一口氣,“老程,你什么都不要說,一定會沒事的!葉姑娘——”
蕭繹轉顧思卿,“姑娘既然識得此毒,有沒有辦法……”
“沒有,”思卿道,“就算有,這里什么藥都沒有,等回城把藥材配齊,什么都晚了。”
蕭繹面現絕望,程瀛洲對蕭繹小聲道:“要小心……小心太……”
他無法繼續說話,思卿翻過他的后頸,再次下針,卻無法阻止他的脈息減弱。
思卿養父傅臨川從來沒到過帝京直隸,他鮮制毒藥,更不外流,怎么會有帝京宗室的侍從中傅臨川的毒?
蕭繹大慟,思卿下決心要救下程瀛洲問清楚。
思卿按住程瀛洲的面頰,強迫他張口,然后對蕭繹說,“發什么愣?來幫忙!”
蕭繹木偶一樣聽從思卿指令幫思卿強迫程瀛洲張口,然后思卿拔出短刀迅速刺向自己的手腕,讓鮮血流入程瀛洲的口中。
蕭繹下意識就想松手阻止思卿,思卿惱怒,“你想不想救他?”
蕭繹被她說得恍惚了一下,思卿已經用手帕自己包扎,又指揮蕭繹松手,讓程瀛洲閉口將血漿吞下。
思卿將銀針插入程瀛洲的人中,程瀛洲慢慢恢復了脈息,且不再抽搐。
蕭繹又驚又喜,“服食血漿就可以解毒?”
思卿向他解釋自己年幼無知,曾經不小心中過“千香引”,幸而中毒不深,及時徹底解了毒。
“千香引”毒性雖然厲害,但是徹底解毒后就能終身抵御此毒侵襲,就好比幼年出過痘疹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再得痘疹。
方才思卿賭的是自己的血中可能已經含有抵御“千香引”的解藥,所以才喂血給程瀛洲。
蕭繹沒追問思卿怎么會中過“千香引”,反問程瀛洲的毒是不是已經徹底解了。
思卿搖頭,“沒有徹底解毒的解藥,不可能徹底解毒。他此前一直長期服食控制毒性的那種解藥,這次肯定是沒按時吃才會復發。我的血只能暫時抵御毒性發作,不能替他徹底解毒。”
兩人守了程瀛洲半個多時辰,程瀛洲逐漸清醒。
思卿煮了山澗里的清水給他喝,“你的脈息已經平穩,應該暫時沒事了。休息一夜看看,明天盡快服食你之前服食的解毒之物吧。”
不等二人表達感謝,思卿已經拿走了蕭繹的披風裹在自己身上走出破屋,爬上屋外樹杈,裹緊衣衫小憩去了。
她可不敢跟兩個不認識的人在一起休息。
此時還不是逼問程瀛洲中毒原因的最佳時機,蕭繹既然是沈浣畫的三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必著急。
清晨天還沒大亮,已經聽見搜山的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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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聞言靈機一動,道:“大姑娘,有縫衣服的針,好幾大包呢!”
“快取來給我,燒酒總有吧?一并拿來!快些!”
片刻后思卿給意識模糊的程瀛洲迅速行針,程瀛洲似有些反應,思卿口里對程瀛洲道:“這位先生,你醒一醒,切莫睡著了!”
留針半刻鐘,程瀛洲的脈息漸強,思卿長長松了口氣,替他重新裹好傷。喚老管家來,才知道要翻山往屯子里才有藥鋪。
思卿寫了方子,囑咐老管家前去抓藥,路上萬事當心,老管家匆匆去了。
眼見老管家走遠,思卿和蕭繹幾乎異口同聲問沈浣畫:“這老管家靠得住么?”
這時傳來敲門聲,霞影奓著膽子隔門縫看了,見是沈江東,連忙開門。
沈江東一面往里走一面拍身上的土,連聲問迎上來的沈浣畫:“怎么連個門子都沒有,我記得這兒有個管家,人呢?”
一旁的霞影側身道:“不是給歹人報信兒去了,就是抓藥去了。”
沈江東只聽清楚了前半句,嚇了一跳,面色大變:“什么!?”他對思卿的一舉一動都很緊張,先問:“老程怎樣?”
顏陌溦答:“眼下還好。”
沈江東又迫不及待問思卿,“你真的確定對方劍上沒毒?你的傷口……”
“我真的沒事,”思卿抖抖袖子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沈江東這才松了口氣,又向蕭繹深深一揖:“今兒究竟是……”
這時卻又傳來霞影的叫聲,將沈江東的話打斷了,“怎么這么燙?”
思卿連忙轉回屋內,一摸程瀛洲的額頭,發覺他高燒起來,老管家不回來,眾人急得團團轉。思卿伸手要銀針,蕭繹和沈江東同時遞來,彼此相顧十分尷尬,又同時撤回。
沈江東忠厚,此刻心急如焚,滿身躁動不安;蕭繹則膚白勝雪,穩重冷肅,像座冰山。兩人坐在一起宛如冰火兩重天,此刻同時覺得尷尬,都后退了一步,沈浣畫在一旁看得無語凝噎,思卿卻沒發現,順手從沈江東手里捻出一根銀針來用。沈江東尷尬萬分,又默默后退了一步。
思卿正待用燒酒幫程瀛洲降體溫,只聽一陣腳步聲,似乎有數十百人將別業圍了起來。
沈江東急得渾身發抖,只聽已經有人破門而入。沈浣畫當即立斷,合好屏風,走出外間,片刻后,只聽沈浣畫道:“這不是端王府的孟大長史嗎?忽然造訪,所為何事?婦道人家,多有失禮之處,長史勿怪。”
端王府長史姓孟名光時,只聽孟光時笑道:“多有叨擾,請問如何稱呼?”
沈浣畫答:“外子葉蘭成。”
孟光時連忙笑道:“原來葉府的小夫人在此,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午后端王爺的別業遭了賊,殺了好些王府護衛。有人看了說賊人往這邊來了,在下只是奉命前來查看。”
“聽您的意思,是懷疑我葉府窩藏了賊?”
“不敢不敢,賊人狡詐,若傷了您可怎么辦?府上真是……清凈,也沒個門子。在下替您搜上一搜,保您萬全。”
蕭繹沈江東相顧,面色古怪,轉醒的程瀛洲聽了急得臉色通紅,差點咳出聲,給沈江東捂住嘴。
眼見沈浣畫支應不住,蕭繹悄悄把自己的佩劍遞給思卿,示意思卿用此劍去脅迫外面的端王府長史孟光時。
沈江東鮮見違逆蕭繹的意思,一直向思卿搖頭,示意思卿不要接過蕭繹的劍。挾持孟光時,必然會遭受風險,比如被端王府其他侍從傷害。
思卿把被人劃破袖子的披風一拋,不顧沈江東阻攔接過蕭繹的劍,從屏后繞到側廳,從側廳掀起帷幔走進來。
她也不見禮,只笑道:“孟……長史?您還真是勞碌,竟然連帝京的巡防也管起來了。聽說這兒可背靠西山營,哪兒的賊子膽大包天,跑到西山營下行刺端王?請問孟大長史您帶著這一隊伍……王府的護院家丁,然后把我們葉家的別業給圍起來,怎么,您是想要抄家么?”
“妹妹……”沈浣畫聽了思卿的話,覺得不甚著調,連忙拉了拉思卿的袖子,示意她退下,又向孟光時道:“孟大人,舍妹不知禮,大人勿怪。”
孟光時的目光在沈浣畫和思卿臉上流轉,笑道:“這位是……葉姑娘?誤會,誤會!絕無此意,我們只是……”
話沒說完,只聽“箏”得一聲,思卿忽然拔出蕭繹給她的佩劍,按照蕭繹的示意將劍架在了孟光時的頸間。
端王府侍從見狀紛紛用劍指著思卿和沈浣畫,沈江東險些從屏風后面跳出來,給蕭繹拉住了。
“孟長史,您說是誤會?那今兒小女子給諸位的陣仗嚇到了,手抖得很,這劍不聽使喚,若失手傷了您,算不算誤會?”思卿笑道。
孟光時側頭看著思卿手里的劍若有所思,沈浣畫一臉慘白,拉了拉思卿的袖口,“蘭若妹妹,你別沖動。”
思卿示意沈浣畫稍安勿躁:“端王府的屬下真是知禮懂禮。我嫂嫂好歹有誥命在身上,你們三更半夜闖進來也就罷了,還拿劍指著我嫂嫂,是想做甚?”
劍尖圈子縮小紛紛從沈浣畫身上移開,悉數指向了思卿。
沈江東又著急得想從后面竄出來,再度被蕭繹按住。
“我們指得是葉姑娘您,您還不放開孟大人?別說是小小葉府別業,今兒晚上周匝親郡王府的別業我們也要搜上一搜!”孟光時身邊的隨從扯著脖子道。
思卿微微一笑,手里的短劍繼續貼近孟光時的衣領,緊接著有鮮血不斷滲出,淋淋漓漓滴下。
孟光時見其余的王府隨從紅了眼睛,要持弩和長劍直撲思卿而去,連忙大聲道:“切莫沖動!切莫沖動!”
然而他身邊的隨從還是仗劍逼向思卿,似乎也不太在意孟光時還在思卿劍下。
見孟光時說話不頂用,控制不了他帶來得端王府侍從,沈浣畫嚇得手足無措。
屏風后的沈江東幾欲躍出,只聽孟光時問:“葉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思卿曼聲道:“端王真的放話要抄了這西山上所有皇親貴胄的別業?孟長史馭下無方,此賊可恨,胡亂編排端王的話。倘若傳揚出去,于端王可有好處?”
“我們哪兒抄你們葉府……”另有隨從反問思卿,卻被孟光時拉住了,孟光時面色慘白,低聲道:“鬧大了貽人口實,端王也不歡喜,何況這里是葉相公的地界,諸位也不想因為對葉相親眷無禮而被王爺王妃怪罪吧?”
端王妃與思卿同族,亦系葉氏族女,此話一出,孟光時帶來得端王府侍從都后退了幾步。
孟光時趁機向沈浣畫微微頷首,道:“多有得罪。”便要帶著眾人離開。
思卿仍不放下劍,沈浣畫道:“放下劍!”
思卿這才把劍從孟光時脖子邊移開。
孟光時匆匆離去,便有人多舌問:“孟大人,就這么走了?”
孟光時恨恨道:“若不然怎樣?有人張口胡吣,反倒給王爺惹火。難道你們以為葉家小娘子敢殺我么?你們真要傷了她,打算如何對王妃交代?”
聽得眾人離去,沈江東松了口氣,拉開屏風,見沈浣畫面色也回轉了些,于是上前輕聲安慰。
思卿拿出帕子拭劍,笑道:“這么輕易就走了?這位孟大長史,是你們的人罷?我拔劍的時候他就發覺了,然而我拿劍指著他,他卻不反抗,還被我割傷了脖子。這劍是什么?信物?暗號?”說完把劍扔還給蕭繹。
蕭繹勉強道:“多謝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