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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續【一】

爺爺較劉志平相似之處同為悶聲不吭,彼此上輩多以眉間緊蹙表達威嚴,家規荒謬。并惜字如金,“吃飯”簡化成“吃”,“喝水”省略為“喝”,似笑而非,看不透亦猜不準。我對爺爺的親情濾鏡頗深,以至于民間休憩場所的三言兩語里,竟忽視許多不經意的散漫交談里重要情報及嘆息聲里的冤情始末。

道樸實無華,一心撲在莊稼地里,晨起光腳丫踩松軟濕潤土地,心底踏實且眼神堅定,上下吃飯的口子若非指望這茵茵綠色,到底回望餓殍遍野時期,誰又敢懈怠上蒼賜予風調雨順之象。煙囪滋滋冒三兩星點肥肉香氣,任憑小肚子鼓囊囊的賢惠婆娘扯嗓子吼幾聲菜熱了,歸家來。再兒女牽手歪歪扭扭并行至土洼處,奶聲奶氣的長鼻涕音腔似古時戲子,

“爹爹,娘讓吃飯。”

以至于無欲無求。三五十載青絲垂垂老矣,憑一腔責任擔當精神可嘉獎。待皮膚漸漸褶皺如舊衣衫,伸展不如從前那般平仄,眸子混沌若雞飛狗跳攜帶亂石飛沙,即烏煙瘴氣。目之所及不過百步之內,但這故鄉熟悉到瞎眼婆婆腳步沉穩,像是長出二郎真君的天眼神技,似乎空洞洞的眼圈,成了莫須有的擺設之物件。

較劉志平的南瓜軟糯性子,悶屁不響,撬不開的牙口恍惚只有刻墓碑的長刻刀能撼動一二分。但爺爺眉眼處嚴厲不隱,讓人望而生畏,那股銳氣猶如寒風,直逼五臟肺腑,氣惱時臟字罵人,抬手舉近處可拿物件,小件掃帚棒槌,大件鐵鍬爬犁,大有取來犯者狗命之誓不罷休之王者風范。

我記清清楚楚正十周歲小年剛過完破曉時分,父親騎著自行車跌跌撞撞停至爺爺兩間紅磚矮房門外,許是焦急不安的情緒作祟,只聽見剎車片刻磨在銹跡斑斑輪胎鐵圈處,那臺女士白漆貼紅花綠葉圖案自行車便發出呲呲啦啦長串雜音。我的心又開始撲通撲通的跳起舞來,像舉胳膊投降的白臉小人,它雙腳擺成倒“八”字形狀,左腿彎曲伸直,右腿伸直彎曲,伴隨著腳尖礅地二三下,緊接著雙手打起歡快的拍子。

這緊張局促太過于真實,曾被夜半雨點般拍打木門驚醒后的冷汗又一次從額頭呼呼的直冒熱氣;月夜裹薄床單化身襁褓嬰兒被狠狠塞進稻草跺的恐慌又一次如剌刺根根扎進心肺。奶奶亦驚弓之鳥,迅速且準確在伸手不見五指黑幕間撈起外套半坐起身,大腿重重撞擊鼾聲沉重的老伴。

父親并不是常客,這突然造訪著實讓我在姑姑家漫長的“借住”年月里,本以為遺忘的如過街老鼠的慌忙逃躥,在月光下陰冷的霧氣彌漫里掉落三只松垮布襪卻不能回頭拾取的狼狽場景呼啦啦一擁而上。我意識到奶奶僵直身體,準備屏住氣息“決一死戰”的同時,熟悉夾雜著陌生的吼叫從突突發射子彈取人性命的彈藥,變作六月枝頭咿咿呀呀唱歌的報喜鳥。短短數十幾秒鐘,迸發無數無數無數可能一觸即發的過激反應。

父親宣告劉術敏大抵將產,約莫子時將至,孕婦便捂著肚子叫嚷著疼痛,一會兒若鋒利指蓋戳進粗糙皮肉隱隱的疼,一會兒似三根拳頭大小木樁敲碎腕關節狠狠的疼,一會兒是四十碼粗布鞋底子踢腫了烏青的眼圈,一會兒是芭蕉葉掌心扇紅了沁血的嘴唇。

爺爺翻身坐起,又像是每午晌小胡蘿卜粗細的食指拈白瓷酒盞仰頭飲畢后,眥裂著被煙草熏出厚厚黃繭的門牙,脖子上曝露麻繩般青筋,儼然痛苦萬分姿態。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似心跳也消失了蹤跡,活脫脫將死之殘軀,實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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