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公司都知道企劃一組組長唐娜有個怪癖：她喜歡蹲在辦公室想心事。

我走進她的辦公室，她就蹲在沙發(fā)一角，膝頭蓋著一條薄毯子。毛毯是深褐色，繡著奇怪的圖案。

此時此刻，唐娜的風(fēng)格就是這樣，陰郁，神秘，怪誕。

她的辦公室開著冷氣，屋里只有她一個人。除了開會，她很少跟同事們圍坐在桌旁，很少參與他們的腦力激蕩。他們在激蕩的時候，她就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靜靜傾聽。

如果屋里超過第二個人，她不會蹲著。

蹲點，這個動作只屬于她的私有空間，是她搞秘密策劃的儀式。

天生的妖猴。

“辣椒，你好。”唐娜溫柔地打個招呼，與早上在電梯碰面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好像對外界的事態(tài)毫不關(guān)心。

我很少進她的辦公室，她當(dāng)然更絕少去我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室……怎么說呢，對她而言顯得太庸俗了。如果按照朱世寶的理論，我的辦公室氛圍，不利于唐娜昂著頭顱進行孤高的追求。

唐娜從沙發(fā)下來。我對她的沙發(fā)印象深刻，她的沙發(fā)幾乎占了整個房間的三分之一，就像一張床。

有哪個女人會把床放在自己的辦公室？

答案是：三八廿四。

空中浮動著麝香氣味。從沙發(fā)上、從她的身體里、從辦公桌后面彌漫出來。那種味道忽然讓我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仿佛我看到自己脫光了躺在沙發(fā)上，甚至嗅到一股強烈的情欲氣息。

“辣椒，吸煙嗎？”唐娜客氣地問。語調(diào)雖然溫柔，卻沒有絲毫熱度。

“不常吸煙。”

“聽說你喜歡黑色圣羅蘭。”

“你還知道什么？”

“圣羅蘭的口感很清涼，煙熏味小，焦油量不大，”唐娜取出一只綠白相間的煙盒，抽出來一支，點燃，“抽YSL的女人一般都有潔癖。”

我沉默不語。

“你看，我喜歡Salem薄荷煙。”唐娜繼續(xù)說。“Salem香煙外表看起來很溫和，焦油含量卻非常大。如果你把門窗全部關(guān)上，然后抽幾支Salem，在煙霧中傾聽貝多芬的《月光》，那種感覺真的難以形容，既瘋狂又令人安慰。”

變態(tài)！

“辣椒，去年你進公司的時候，憑直覺，我就知道你非同一般。”唐娜不露聲色地看著我，煙霧從她指間升騰起來，云山霧罩，好像妖孽橫行的樣子，“在這一行能生存，本能和直覺比什么都重要，特別是，我身邊都是一些聰明人。”

“唐娜，你是在夸我吧。”我坐在椅子里，輕輕晃了晃腳尖。

“你有個弱點，辣椒。”唐娜嚴(yán)肅地指出。

“說說看。”

“群氓沒有理智，沒有紀(jì)律，是本能的奴隸，對這些種類，除了命令，就是拒絕。但你在與客戶談判時，要么對當(dāng)事人施予同情，要么以亂七八糟的原則到處評判。”唐娜朝前傾了傾身子，“辣椒，你太主觀了，而且容易受到不良信息誤導(dǎo)。”

“不好意思，我就是這樣的。”

“本來你可以凌駕在群氓之上，可惜，你的性格缺陷，導(dǎo)致你的追求庸俗化。”

“在你的心目中，連夜搶去別人的客戶，就是崇高的追求了？”我冷冷地說。

“你看，我們的區(qū)別就在這里。你差點誤了公司的大事，是我替公司挽回經(jīng)濟損失，你應(yīng)該感激我才對，可你卻陷在個人的小圈子里，凡事從私利出發(fā)，這是不對的。”

我差點吐血。

這三八婆居然跟我做起了臨終關(guān)懷。

但我臉上仍保持著平靜神態(tài)。不錯，眼前這一款女人是人類世界出類拔萃的典型。她說得越多，便更加強我的判斷：她曾經(jīng)受過的傷害，使她的怨恨變得尖銳，但她控制著自己，就像心臟扎進了一枚鐵釘，隨著時間的磨礪，她接受了那枚生銹的釘子，但那是無可奈何的憤怒。

“我們不妨拋開個人恩怨，好好談一談。”唐娜真誠地說。

我簡直無地自容了。如果現(xiàn)場坐著第三個人，那人一定會認(rèn)為我在無理取鬧，而唐娜則用自己的大度（或者還是忍辱負(fù)重）化解了矛盾，贏得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的尊重。

我?guī)缀踝叩桨l(fā)瘋的邊緣。但我控制了自己。

“把保暖服的單子還給我。”我鎮(zhèn)靜地說。

唐娜笑了。她大笑的時候，眼睛閃著光芒，露出潔白的牙齒，嘴巴性感。她那修長的手臂平放在桌子上。頭發(fā)一甩時腦袋一擺，還有身上的麝香味道，的確具有迷惑作用。

“辣椒，你不得不承認(rèn)，單子也是有靈性的，它知道自己該去什么地方。”

停頓片刻，唐娜點燃第二支香煙。在鬼氣森森中，她繼續(xù)說道：“單子、客戶、男人、狗，這四個種類是一樣的，誰有本事誰牽走。”

“唐娜，這個客戶我們二組跟了大半年，我們——”

“那為什么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刻，你卻失去了？”唐娜的語調(diào)變得冰冷，“因為你沒有建立客戶的忠誠度。”

“昨天吃飯的時候，客戶已經(jīng)承諾——”

“是口頭保證嗎？嘻嘻，”唐娜牽了牽嘴角，“你真的需要反思一下，辣椒。有個很簡單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凡是輕易的成功，都是假象。”

“我是打算繼續(xù)鞏固的，”我提高語調(diào)，再不允許這個三八婆打斷我的話，“我有自己的計劃！”

“記住，我們所有的計劃都要圍繞客戶，客戶既是寵物狗，也是最耀眼的小宇宙。所以我說，你太自以為是。客戶今天早晨就坐飛機離開了，你拿什么去鞏固他？”

“所以就麻煩你連夜出手了？”我譏諷地說。

唐娜對我的語氣根本不在乎。“我只做自己認(rèn)為正確的事。我替公司挽回了五百萬的廣告單子。”

“那是我們組打下的基礎(chǔ)。”

“不錯，在那個基礎(chǔ)上，我又為公司爭取了五個百分點。你知道那是多少錢嗎？二十五萬。”唐娜輕輕吸了口煙，“二十五萬人民幣，足夠埃塞俄比亞的十五個窮人生活一輩子。”

我怒視唐娜，但是不能抓狂，誰先抓狂誰先輸。

“蛇蝎女居然變成了慈善家。”我說。

“畢竟，大家都是為了公司的利益。宋總也很滿意。”

“唐娜，我就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從孫主任手里拿過單子的？”

“我跟他談感情。孫主任是通情達理的人。”

我差點嘔出來：“這么說，你同意做他的內(nèi)衣模特了？”

唐娜看了看我，把煙蒂摁滅：“我告訴孫主任，我有自己的事。孫主任理解我。他真是通情達理的。”

“可我弄不明白，你從哪得到的消息？”我直視唐娜，注意她的眼睛。

她靜默片刻，眼風(fēng)飄來飄去：“我也是偶然得到的。”

“你一直盯著我的客戶。”我說。

“我了解你的弱點，所以，我希望有機會能幫到你。”唐娜懇切地說。

“那我真要感謝你。俗話說，不怕賊惦記，就怕狐貍惦記。”

“我希望你從這件事上吸取教訓(xùn)，分清楚什么是假象，什么是實際效益。有些事你沒有做到盡善盡美，這很危險。別家公司盯這筆單子也盯了很久，雖然我及時為公司補了漏洞，但我希望你吸取教訓(xùn)，提高防范能力。”

“孫主任是不是也用他的長處補了你的漏洞？”我脫口而出。

唐娜的臉色變了變。我觸及了她的尊嚴(yán)。

雖然這句話打擊了唐娜，可我并不感到高興。這句話有點太流氓了。

“陳辣椒，你要注意說話的分寸。”唐娜甩了甩短發(fā)，陰郁地盯著我。她的嘴角痙攣，鮮艷的唇膏觸目驚心。

“不好意思，我說話很難把握分寸。”我鎮(zhèn)靜地看著她，“就好像有人做事沒有分寸一樣。不過我在改正，我們都要堅守底線。”

“我剛才就說了，你本來能成為行業(yè)內(nèi)的精英分子，可惜你的思維太狹隘。你看問題的角度還停留在群氓的層面上。”

“那你在具體事例上教教我，你是怎么和孫主任談生意的？”

“很簡單。我和孫主任是校友。”

“什么？”我目瞪口呆，“你也和孫主任是校友？”

“這有什么奇怪的？”廿四淡漠地說，“我偶然得知他要來我們城市，就給他打了電話，他請我去酒店看他。”

“他明明喝醉了呀！老朱把他扛回去的時候，他醉得跟一頭死豬一樣。”

“事物總是在發(fā)展的，辣椒。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KTV飆歌。”

“飆歌？”

“對，飆的是周杰倫的歌。沒想到這些年沒見他，老孫居然把周董的歌唱得活靈活現(xiàn)。”

沙皮狗？孫唱周杰倫的歌？

“還有問題嗎？”唐娜點燃第四支煙。

“過程就那么簡單？”

“找到正確的點，就很簡單。”唐娜笑了笑，“大自然以簡潔為美。”

“謝謝，你讓我茅塞頓開。”

“希望咱們一組和二組能精誠團結(jié)，共同為公司創(chuàng)造更大的利益。”

這時候，唐娜的辦公室已被香煙籠罩了。隔著五尺距離，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有一點紅光在她嘴邊明明滅滅，像一眨一眨的眼睛。

我朝房門走去。

我知道在我離開之后，這妖女又會蹲在沙發(fā)一角，像蚌一樣合上貝殼，把自己掩藏起來，任憑自己的思緒前后搖晃。

她頑固，她是個支配狂，她惶惑不安。對了，她可能精神錯亂——或者早晚有一天她會錯亂。她可能患有躁狂型抑郁癥。

媽的，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