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心底怨嘆了千百遍的憾事，向她傾訴，語音流暢、自然得如同和媽媽聊家常。

高三那年，他是武門九中全年級前兩名的學生，離高考不到半個月了，班主任帶他去游泳，放松一下神經，誰想他心血來潮，練起扎猛子，沒戴耳塞，不懂要領，兩臂沒夾緊耳朵，頭又俯得過低，一個猛子扎下去，就感到雙錘貫耳，兩側水波巨掌一般猛拍他兩耳，只一下，耳鼓便似驚聞個炸雷，轟轟鳴鳴回聲悠蕩。當晚就耳鳴、抽搐、高燒不止，聽別人說話聲小，聽自己說話聲大。

大夫說他是急性中耳炎，要想不留后遺癥，至少得靜養一個月，連輸液帶烤電，一天吃三頓藥。

他一下就傻眼了，前途完了呵！扎掙著要帶病進考場，但周身火燒火燎，腦袋暈暈乎乎，連提筆的力氣都無法持久。

幸虧他有個全市奧林匹克物理競賽第三名的榮譽，可以保送上大學。就是專業不好，檔案管理。總比到補習班受一年罪強吧！媽媽心疼地說：“人家都說那里跟坐獄似的，咱們快別去啦！”

噯，大學四年才跟坐獄似的呢，早知道，還不如補一年哪，沒準兒還能往BJ、上海考？學自己不喜歡的專業，真像虎配貓種——不倫不類，渾渾噩噩了四年，上課睡覺，下課夢游，夜里失眠，提不起一點兒自覺學習的勁頭，只是保證不被抓補考，捱到畢業，就謝天謝地了。

畢了業又趕上這樣的就業形勢，自己這專業能找份兒現在的工作，也該謝天謝地了。可是……

“看我臉上起的小疙瘩、擠了黑點兒落下的小坑，”馬小波對過去的埋怨一時休止，又開始煩惱現在了，“中耳炎落下的后遺癥。都怨那大夫，叫吃什么安普索，治心血管兒病的，說是副作用兼治中耳炎，凈瞎掰，皮疹才是真正的副作用！要不，我的臉可光溜呢！”

楊玉芹瞅著馬小波孩子氣的眉頭，撲哧一笑說：“呵呵，怕找不下對象嗎？”故意往前挪挪椅子，湊近眼仔細端詳一遍他的臉，笑道：“放心吧，不厲害，單從長相看，哪個女孩兒都會樂意的。到時候，你不挑人家就得了。”

他心里一陣暖意。她沒有笑靨的笑、并不動聽的嗓音，總能帶給他溫暖，絲絲裊裊，密密斜斜，好比迷路幽谷的旅人在夕陽西下，困餓難當之際，忽然遠眺到翠微深處海市蜃樓般飄渺的炊煙，又如孤旱的小草，在又一個看似尋常的清晨醒來，發現打卷兒的腰身居然承了一滴朝露，沒等小草從驚喜中省悟，它就碎了，不是晞干而是更多的玉露空降下來，前一個追逐后一個，大的碎成無數小的，于是驚喜換作了歡悅。

“中午來我家吧，”楊玉芹一周里總要發出兩三次邀請，不經意也不唐突，“我做大燴菜最拿手啦，兩個人的飯可好做呢，一會兒工夫就得。”

“不了，奶奶做好，在家等我呢。”他每每眼睨地板，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他寧愿蹭食堂也不愿意欠她人情。但他老是不領她情，心里益發不安，說“不”時的眼光越來越游移，怕和她的視線交錯，暴露內心的歉疚。

從小到大，他總怕虧欠別人，別人對他好點兒，他很難理直氣壯接受，擔心報答不起。他太單純了，因為接觸的人際圈兒太窄，閱歷太淺，更主要的是善良的本性；他又太自卑了，由于家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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