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來，鄭漣漪可以說是隔三差五地往安園跑。她是獨生女，從小待在鄭吉鄭祥身邊的時間其實很少，體己的人也只有嫣嫣和風弦。而現在，由于常常跟三月蘇玉娜相處，鄭漣漪越來越覺得自己以前的日子真的是太單調了。

以前在昌邑王府、孟府的經歷，讓三月對大戶人家禮教規矩的拿捏恰到好處。她教起鄭漣漪也算是游刃有余。三月不只是單純地用所謂“頤正視，平肩正背，臂如抱鼓。足閑二寸，端面攝纓”那樣蒼白乏力的教條約束她，更是講的同時還穿插著大量曾經昌邑王劉賀的荒唐趣事，常常是逗得鄭漣漪哈哈大笑，覺得跟這位三姐姐在一起很開心。當然，三月自是不能說她口中曾經的大戶人家是劉賀。

蘇玉娜畢竟不是貨真價實的古代人，故她對漢代禮教懂得也不多。但是所謂千古難題——婆媳相處之道，她也自小從媽媽那里聽來不少。所以三月教鄭漣漪明面上的禮，而蘇玉娜則偶爾給鄭漣漪灌輸一些婆媳和平度日的小招。

“首先，你就算心里再不滿，也不能在婆婆面前表露，就算再討厭她，也不要恨她。因為沒有她，就沒有你夫君。要從心底深處敬重她。”

“漣漪，倘若你今后的夫君很寵愛你，那讓他千萬別在婆婆面前對你太好。”

“為什么？”

“因為他對你越好，你婆婆就看你越礙眼。畢竟是她一手生一手養的兒子，如果兒子對外來的女人掏心掏肺，那她會羨慕嫉妒恨。”《孔雀東南飛》的故事深入人心啊！

“有道理……”

……

“你生了孩子坐月子，不要讓婆婆或婆婆的人把你照顧的太盡心，最好找個借口招來娘家的人伺候你……”

“啊？”鄭漣漪傻了眼，但很快蘇玉娜的解釋又讓她信服。

“那是因為，以后你跟她有矛盾，她肯定是又拿出你坐月子時【她對你千般好、對你周到體貼】來壓你堵你，再找來他兒子訴苦，斥責你不念‘婆’恩！”

蘇玉娜像個“經驗老道”的嬤嬤一樣侃侃而講。從出嫁前婆媳見面應與未婚夫疏離，到敬茶時兩眼冒光、目中要只有公婆，到懷孕時婆婆讓你不要做事但你仍要適當勤快，再到坐月子時千萬少給婆婆機會伺候你……聽上去竟是十分有理……鄭漣漪如同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對著這位見多識廣的蘇姐姐頻頻點頭。

就連三月都聽傻了眼。她甚至想到了自己和奕揮甄的未來，奕揮甄站在她和母親之間，左顧右盼，左躲右避，左右為難，卻還落得個里外不是人！于是三月十分慶幸，有蘇玉娜這個“婆媳”錦囊在側。

孟玨偶爾也會在三個女人身邊經過，聽到一兩句。每當這時候，他總是眼含笑意、意味不明的盯著蘇玉娜看。

一日，蘇玉娜被他盯得渾身上下不自在，但別人在場又不好意思發作，她只得笑嘻嘻地走到孟玨面前，十分溫柔地問：“公子有何事？”但眼中卻明明白白寫著：快走快走，別在這礙眼！

而孟玨則輕撫她的臉，掃了鄭漣漪一眼，抬起蘇玉娜的下巴在她唇上輕咬一下，然后風度翩翩地離開。把蘇玉娜瞬間變成一個大紅臉，三月和鄭漣漪則又對她擠眉弄眼地奸笑。

蘇玉娜無地自容：雖然她很開放，但其實她很保守嘛！孟玨怎么能這樣……

唉~可是，可是她喜歡！

為了不讓三月和鄭漣漪繼續笑她，蘇玉娜收起尷尬，嬌喝道：“反正我今后沒有婆婆，公子怎么寵我都不必忌諱，你們別笑得太早。”

一說完，她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掉，她還真是說話氣不喘，八字都還沒一撇呢！然后回頭望望，幸好孟玨真的走了。至于對面的三月和鄭漣漪，當然是笑得更歡。

到了酉時七刻，蘇玉娜送鄭漣漪走出安園。

走著走著，“蘇姐姐，其實……我，心里有想嫁的人。”鄭漣漪把玩著自己的發辮，聲音很小，似是沒什么自信，“從十歲起，就想了。”

蘇玉娜愣住：“他是？”

“他叫萬希豪，是東海先生萬無疆的孫子，比我大三歲，和我算是一塊兒長大。我不知希豪是否對我……因為希豪不曾表露過任何痕跡。由于女孩子的矜持，我也從未跟希豪直接表達過……但是，他幾個月前竟離開居幕山去別處做生意，要再過大半年才回居幕山，還不肯告訴我他去了哪里。我在想該不會是我不小心表現出什么，他不忍傷害我，才會離開？……我，我，爹爹……”鄭漣漪眉頭微蹙，思考著她的未來。

蘇玉娜會意：“你不敢對你爹爹說自己的心事，擔心以他的性子，他會通過東海先生尋到萬希豪詢問，然后怕萬希豪的回答是不喜歡你；另一方面，若不跟他說，他又會一直給你物色夫家，而你又不中意，然后就枉他一番好意了，是吧？”

鄭漣漪點頭：“姐姐你真是一點即通。”

傻丫頭！我比你大十歲，你那點心思，我能想不到么？蘇玉娜摸了摸鄭漣漪的頭：“這樣吧，你回去和鄭司馬說，你只想專心和三月先學好禮數，想再多做一段時間的‘小姑娘’。等過了大半年萬希豪回去，你也找個理由回居幕山一趟，跟他問清楚。”

“可是，若是他的回答是‘不’，我，我會接受不了……”

“漣漪，你現在還小，這世上不會有人沒了誰就過不下去。”蘇玉娜挽起鄭漣漪的手臂，語聲柔和，“你知道嗎？以前姐姐都還沒來得及表白，有塊‘破石頭’就拒絕姐姐了呢。那晚，‘破石頭’還很沒有紳士風度地把姐姐左手弄脫臼了。嗯……姐姐當時在地上哭了好一會兒，心痛得快碎掉，還認為自己今后肯定不會快樂了。但是沒過一個時辰，姐姐就恢復了平靜。因為心痛到極點之后，痛意反而下降了！”

“真的嗎？”

“當然。如若萬希豪對你無意，那么，你信姐姐，最痛苦的時段也就那么一炷香功夫。”蘇玉娜眼珠咕嚕一轉，化用了桐華另一部小說《被時光掩埋的秘密》里的一段話，“再說了，你告訴他，不外乎兩個結局：他接受你，你們在一起；他不接受你，你們不在一起。你若不告訴他，結局肯定就是不在一起，而告訴他，起碼還有二分之一的機會。自己想想，那種比較合算？”

鄭漣漪一下子跳了起來，如同一只從迷路的黑山洞中突然走出，看見陽光的小白兔。“對哦，我怎么沒想到？蘇姐姐，你真是我的救星！”她一個勁兒用頭蹭蘇玉娜的手臂。

蘇玉娜得意地哈哈大笑。漣漪，你該謝蘇蔓和宋翊……

“對啦，你和‘破石頭’后來怎么樣了？”

“呃，這個嘛……”蘇玉娜的臉皮厚到了一定程度，“我已經和‘破石頭’絕交，反正我有你杜大哥就夠了！你不要告訴任何人‘破石頭’的事哦！”

“好，我一定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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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府，晚上，鄭家三人一起吃飯。

雖是在吃飯，但鄭漣漪卻沒怎么動面前的飯菜。她滿腦子都在想蘇玉娜的話，想著以后怎么和萬希豪說。

想起蘇玉娜和杜巖的點點滴滴，鄭漣漪無比羨慕，她真希望自己和萬希豪也能如此。

“漣漪，你在想什么？”鄭吉給女兒加了一口菜。

鄭漣漪面上一紅，訕訕一笑：“沒什么！”轉念一想自己的表情根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于是她只好話說一半：“我在想蘇姐姐和杜大哥。”

鄭祥準備端湯的手忽的定住，靜靜聽著鄭漣漪的下文。

冷月如霜，晚秋的夜里格外空寂。

鄭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飯回房間坐到榻上的。他只知道自己的耳邊一直回響著鄭漣漪剛才的話，腦中一直想象鄭漣漪口中，蘇玉娜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嬌。

“你們一定想不到，杜大哥看上去風姿儀容端正，實際上和蘇姐姐親昵起來卻毫不顧忌旁人。就今天，我們三個女孩子聊天，他路過，還專門過來咬了蘇姐姐的嘴唇一下，然后竟保持翩翩君子形象走開了，自然的很……哈哈，蘇姐姐雖是臉紅，但她卻一點都不惱怒！”

除去鄭漣漪回來那天，這三個多月，他僅見過她兩次。第一次在久康堂偶遇，第二次在城南溪半山。兩次她的身邊都有杜巖。她看見他時還是會發自內心的暖笑，無關風月，唯有友誼；她身側，杜巖也是溫朗淺笑如前，只是，那淺笑中更多的，是冷傲，是疏狂，甚至是不屑輕視，他只能假裝那是自己的錯覺……

還能怎么樣？

他害得她中毒，害得她大半年不能如常人一般喜怒、對抗寒涼，杜巖的目光就算是仇怨也不為過！

他答應杜巖不會主動找她，他答應大哥會斬斷自己的心思。但他不是塊石頭，他知道自己會相思難解，所以那天才會那么爽快答應她讓漣漪跟三月學習。

沒錯，他想側面通過漣漪了解她的狀況，哪怕是平常到她吃了幾碗飯，睡得好不好，打了幾個噴嚏這樣的小事，都能讓他欣慰滿足，都能紓解他的相思眷念。

他和她注定沒有結果了，他接受；以后他也會娶大哥安排的女子，但這不妨礙他心里有她。人的一生，相伴身邊的和心里惦念的人不一定是一樣的。他只想透過漣漪的描述，默默想著她，僅此而已……

可是，杜巖，你竟然連這樣卑微的愿望也從中破壞！我知道，你在漣漪面前與玉娜親昵，是做給我看的！

鄭祥閉上眼睛，努力平復著心中的渴望呼喊。

不知過了多久，鄭祥就那樣半坐在榻上睡著了……

夢里，有她。

可是她的身邊依舊站著杜巖。二人四目對視，秋波交匯，眼中毫無他的存在。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知名的狂潮，這股狂潮讓他恐懼，在狂潮翻卷而起之前，鄭祥決絕地轉身離去。

可身后，竟然是西沁。

西沁依舊是那么嫵媚絕色，穿著紅艷褶裙如火，款款而來。但是她的笑容卻讓鄭祥發寒，她平靜的說：“鄭祥，你跟我，我們是同一種人，都為了自己心中的渴望，不顧別人的感受，為所欲為。”同那天一樣，這段話再次闖入他的聽覺。

“你胡說！”反駁西沁的同時，西沁變成碎片分崩離析，而他也從夢中驚醒。

夜，依舊是黑的荒涼，黑的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