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了,暗濃的夜幕色彩替代了夕陽金黃的余輝,就如同光明被替代黑暗，希望被絕望埋葬。絕望悲慟的感覺侵襲著她的心境,仿佛一滴濃墨落在空白的宣紙上，迅速洇散。

小而簡陋房間內(nèi)放著一身整齊的紅紗嫁衣,喜慶的紅喜窗花貼在四處漏風(fēng)透光的窗面上,隨著燭光的微微擺動，房內(nèi)正安靜的坐著一名少女。她一動不動的坐姿好像個木偶，一具精致的木偶。不知道時間已在她靜坐中過了多久。皎潔柔和的月光,透過窗面小破洞照進(jìn)了屋內(nèi),仿佛在黑暗中就像是撒了一地銀光,微微照亮了屋內(nèi)物件。那雙清亮卻空洞的雙眸微微上抑,那上面有一根房梁,只要把紅紗往上一扔,她的一生便可以宣告終結(jié)。

心念動,腳步移,纖弱身影已站在房梁下。柔軟蒼白小手拉過方才坐過的凳子,手間紅紗轉(zhuǎn)眼間已繞過梁身,打出了個死結(jié)。那一頭既是死亡,也是解脫。她仿佛在那一端見到了早亡的生母,那張與她相似的美麗容貌正在對她微笑,迎接著她前往。“娘！”一行清淚滑下,帶走了她殘留在蒼白面容上的脂粉。滑落的粉淚墜地,迸裂出無數(shù)細(xì)微銀光,宣告著與它主人擁有同樣的暗淡無光的命運。點燃了近半截的紅燭似乎不忍似的跳動了幾下，逐漸的淡亮熄滅,屋內(nèi)開始陷入黑暗。明月、繁星的光輝照不進(jìn)這間暗沉沉的屋子,也照不進(jìn)少女干涸的心和無光的瞳仁。

她聽見她那些所謂的親人們在急促敲門，猛然一怔，拎起早已備好的包袱，一下子爬出窗子，急急地跑動。她聽到身后有很多人追逐她的叫罵聲……

這是唐朝晚期的某一天發(fā)生的故事。

盛世大唐在傳承多年后,不再復(fù)始初時的壯麗輝煌,繼而進(jìn)入戰(zhàn)云密布的晚唐。晚唐之初，各地紛爭不斷，時局動蕩不安，軍權(quán)就是最強(qiáng)盛的力量，擁兵自重的節(jié)度使紛紛趁勢而立，妄圖成為主宰朝堂的核心，江準(zhǔn)節(jié)度使徐武便是其中之一。

他出生于軍功世家，擁軍自重，鎮(zhèn)守一方，年過半百征戰(zhàn)沙場多年，雖已過了不惑之年，但他并不像一般顯貴那樣擁有發(fā)福肥胖的身腰。他那依舊筆挻高直的身體似乎仍在訴說他的剛勇剽悍。“明日，你就要去書院了，東西都收拾得當(dāng)了吧？”徐武望著眼前的少年，他唯一的兒子。徐品才抬起頭，平聲靜氣地回答：“是的，父親。”靜寂的氣紛彌漫開來，這種父子間的對話他們不知如何繼續(xù)下去。

“既然去了，就要好好磨礪，別丟了徐家的臉面！”父親歷聲呵斥，言語一如往日那樣嚴(yán)歷。知父親心中所想的徐品才抬起頭，順從地說：“是的,父親,我不會讓你與徐家人失望的。”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廳堂，看出他很傲骨。

徐武嘆了口氣，他是個不會表達(dá)父愛的人，這在于軍功世家而言是普遍的，要兒子成為強(qiáng)者就是對他最好的關(guān)愛。在這紛亂的時局中當(dāng)不了英雄，便只能輪為狗熊和亡魂，同樣倔強(qiáng)的父子倆都以這句話為哲理名言。

走出府門，漫無目的地在黑夜中逛著，徐品才遺傳著與父親一樣強(qiáng)壯的體魄，剛毅清冷的五官，以及不輸于任何人的高傲倔強(qiáng)心性。也許就是因為他們父子太相像了，相處起來總是出現(xiàn)僵局。

他右手不自覺地?fù)崦献蟊郯颍滦湎掠兄坏烙稚钣謱挼牡膫邸Ｄ鞘嵌昵案赣H親手用鞭子抽的，因為在軍營騎射大賽上，他輸于一名下層軍官，末能取其榜首。他還記得那一鞭曾讓他整個左臂血流不止。“為什么，為什么我無論怎么努力你都不滿意？”突然之間，他舉起拳頭對路邊一株棆樹猛擊。他獨處時總是不善于控制自已的情緒,尤其是在思緒起伏不安時。

十挙，二十挙，手指關(guān)節(jié)微滲出血跡。“我不會輸于任何人,不會！”像是立誓,又像是自言自語。

十九歲的他已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武功,文才,騎射,謀略皆俱,卻末曾得到父親滿意的肯定。明月已讓一團(tuán)烏云蒙住,雨絲開始紛飛,他依然立于樹旁,任細(xì)雨打濕他的頭發(fā)、衣服。微合的雙眼對漸漸加大的雨勢不為所動。“娘”細(xì)細(xì)的吐出一個字后,再也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任由自已陷入往事如煙的回億中,落莫的身影顯出了與年齡不合的孤單與悲傷。

一夜細(xì)雨讓路面更加泥濘不堪,卻像清露般洗滌去了蒙蓋世物的塵埃,讓天地重新煥發(fā)出綠綠生機(jī)。盡管時局不穩(wěn)，但好學(xué)的風(fēng)氣卻沒有改變,開考過后的第一月,便是下屇學(xué)子的入學(xué)之期。一朝金榜提名,光宗耀祖,幾乎是全天下讀書人的夢想。一條讓貧賤子弟入朝為官的翻身之路,千古文人所敬仰的康莊大道，他們各個都趨之若鶩，爭得頭破血流。

就在同時，擁繁官道中,一個弱小的身影正匆匆趕路,簡樸的粗布衣裳顯示出她貧窮與落泊,灰頭灰臉的讓人難以看清她的面貌五官。蕓蕓眾生中,她顯得平凡,清貧得極不起眼，她就是商儀文。她不堪為人妾室，立志自立，她逃出來了。

她拎著不大的包祔,深一腳,低一腳地踏在泥濘中趕路,泥星兒正以斑斑點點的走勢跳躍上她的衣褲。她汗流滿面,塵埃沾身的狼狽并未讓她有一絲不耐煩,反而讓她顯示出滿腔的亢奮。

自由了,她終于自由了,如同一只囚禁已久的鳥兒飛出了那間籠子,逃脫忍辱負(fù)重的命運而得到重生。這種認(rèn)知使她的雙眼燦若星辰,讓她增添上了更多的光彩,深如秋水的雙瞳足已讓世人驚嘆。這樣的眼瞳不應(yīng)長在一個男孩身上，但它確實是長在一個女子的眼上,只有她擁有這雙眼瞳。

“我自由了！”一抹淺笑使她那被掩蓋的容顏再度迸出風(fēng)華,真正的美麗是遮蓋不往的,前方有著她夢寐以求的地方。就快到了，她胸口有撲騰騰的心跳。也許是她太過分神,她并沒注意到后面急促而來的大隊人馬,零星路人紛紛閃躲,這時她四散的思緒飛回原位,她轉(zhuǎn)過頭,浩浩蕩蕩的馬隊正向她所在的方向奔騰過來。

再不走就要命喪馬下了,她不穩(wěn)的腳步因道路泥濘更顯踉蹌,右腳不適時的滑了一下,整個人摔在路中央,眼睜睜看著那隊人馬向她而奔來。命不保已,四個字涌上心頭。

咬著牙,倔強(qiáng)地盯著前方,死就死吧,這總比那個地方潔凈多了。“吁！”為首的人勒緊韁繩,迫使馬兒急轉(zhuǎn)身，馬蹄并沒踢上她,只是馬蹄在她身旁地上用力踩了幾下飛濺泥污,彈射到她衣服上。

可以說她的小命在千均一發(fā)間改變了,不用赴陰間,趕黃泉。她松了口氣,整個人幾乎虛脫，看著那匹正對她噴氣、踢著泥星對她很不友善的大馬。這牲畜囂張的像似想狠狠地咬她幾口一樣，她忍下把手邊爛泥砸向馬頭的沖動。人群中走出一位青年，扶起她軟弱無力的身子,拾起她臟兮兮的包祔,把她扶到了路旁站著。

她還是全神貫注地防備著那魯莽的馬匹,她可不想剛從馬蹄下逃生,就又要喪生馬口，卻不知馬背上人正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她看。

“找死呀,你這個賤民！”當(dāng)中一名看似書僮的少年已先對她叫罵，她這才把眼光投向其他騎馬人，她看到幾乎要把她踩死的馬兒上坐著一名年青男子,盡管他是那伙人中最年青的,但她猜測他必是領(lǐng)頭人,這是她根據(jù)其身上流露出的森嚴(yán)傲氣,臉上不怒自生威的神情猜測出的。此時他正將眼光停留在她身上。

她心想，他們是要她道歉嗎？雖然錯不在她,但看著這幫人兇神惡剎的樣了,只能好漢不吃眼前虧。她清清嗓子找回聲音說：“對不起。”

“對不起,舍弟年幼,沖撞了你,還請足下多多包涵。”身邊扶著她的青年人已很是誠摯地,代她向那幫騎馬人賠禮道嫌,又唯恐再出事端地拉著她離開。她拍了下僵硬的雙頰,深吸口氣,安撫嚇壞的心：生死僅在一綫間的滋味太可怕了！她心有余悸地回頭,見到那些人還呆在原地,他們首領(lǐng)的目光還停留在她身上。她心想：這人與她并不相識呀？

“少爺,您沒事吧？”徐福輕輕問著,徐品才微攏濃眉,眼神還停滯在那已遠(yuǎn)去的弱小身影上。連他自已也搞不清楚,為何他視線還在關(guān)注她,是因為那男孩的眼神特別嗎？他望著那雙眼睛時，他的內(nèi)心像似被什么東西觸動似的顯得騷動不安。

馬下遇險她并不怕死,反而很勇敢鎮(zhèn)定地迎接到來的危險。她眼里透出決裂、淡然、堅強(qiáng),似乎曾經(jīng)接受過世間的種種歷練。徐品才不得不承認(rèn)她有一雙動人的眼神。

“走吧！”收回目光,他們一隊人馬再度前行。為什么一個貧賤之人會如此擾亂他的心神，徐品才一時怎么都想不通。

“小兄弟,傷著了嗎？”她一身男孩子打扮，沒人能認(rèn)出她是一個女人。有好心人輕巧地問她，她這才將目光停留在這青年人身上。他看上不到雙十,年輕忠厚的臉上閃耀著令人怡靜的笑容。剛才滿街人群中只有他肯出手相助,冒著沖撞權(quán)貴風(fēng)險幫她,她心里一陣?意,心想從沒人肯這樣幫助她。“剛才真是驚險,差一點就出事了,沒傷到就好。”他在聽到她未曾受傷后,他眼睛閃出了一絲的光芒。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急切地追問,想知道他的姓名,想在將來的回憶中留下一份遐想。

“在下趙正,字子恒。小兄弟如何稱呼？”趙正將包祔還給她,伸手拍去她頭發(fā)上的泥土。他還把她當(dāng)成是男孩，顯得無拘無束。他這樣細(xì)心讓她臉紅心跳：“我，我叫趙離。”她其實名叫商儀文，但她卻不想說出自己的真名。她露出一絲淺笑,“對,我叫趙離。“她心想今后從母姓,代表與商家再無關(guān)連,商儀文這個名字已經(jīng)消失在她的生命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