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都結束了嗎？

我自問著自己，這兩年里，我做了些什么事情呢？這兩年和我之前活著的16年相比，是豐富多了呢？還是貧乏多了呢？又或者，沒有任何變化，我還是我，仍然過著本質上毫無改變的生活。

我從來沒這么頻繁地接觸死亡，在我活著的時候，盡管被災年的陰影籠罩著，可是直到我站在安海大橋上的那一刻起，死亡才成為我靈魂的主題。我死去的那一天，直到現(xiàn)在想起來，也只是普通的一天罷了。只是那一天，我不再是紫尚同學，而是紫尚死神。我，充其量不過是轉換了一個身份和角色而已。

倘若現(xiàn)在我回到家里，回到學校，回到我原本熟悉的地方去，我還是兩年前的那個紫尚，毫無改變。我還是老師的學生，同窗的同學，朋友們的伙伴，爸爸的女兒……我可以按照我原本的身份生活下去，只是，那真的可以嗎？

我是一個靈魂，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個體。我代表著死亡，我代表著不朽。我會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們一個個死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以一個靈魂的身份，永遠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算有一天世界末日來臨了，我還能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目睹這個世界的覆滅。

這就是真相，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一員，而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我是觀眾，這個世界則是舞臺上的話劇。一個觀眾，無論如何都是走不進舞臺上的情節(jié)的。就算舞臺上的每個演員都認識我，我也無法融入進去。因為此刻，我和他們的所有情感——親人、師長、同學、朋友……此刻已經與我無關，與這個世界無關，只是這個世界和我的錯覺而已。

我已經回不去了，我是死神，而不是這個世界的成員。這是我應該接受的現(xiàn)實，過去的一切，就當作是一個夢境吧。

我曾經無數(shù)次地想過，假如這兩年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境，一覺醒來，我又回到我原來的世界，沒有死亡，也沒有災年的話，我是應該高興呢，還是失落？現(xiàn)在，一切都該改變了——以前的一切才是夢境，現(xiàn)在的死神身份，才是現(xiàn)實。

死神的身份，真的適合我嗎？以我對死亡的恐懼，當然是不適合的。也許未央說得沒錯，我應該去當天使。可是要當天使，就要先把死亡送給這個世界。死神和天使，完全不同的兩個角色，卻先后屬于同一個靈魂。這很諷刺嗎？不，這恰恰是這個世界的真相。命運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就是要用紛雜的矛盾，讓自以為聰明的人們迷惑，從而在命運之輪的轉動中，屈從于命運的安排。

如果現(xiàn)在我還活著，我會怎樣呢？我死去的那一年，我16歲。兩年過去了，我應該18歲了。可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定格在了16歲。16歲以后的一切，都不屬于我了。倘若我現(xiàn)在還活著，我已經是準備高考的高三學生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兩種身份，哪一種才是我向往的呢？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沒有選擇的道路，才是完整的。可以選擇的十字路口，才是殘缺的。無論怎么選擇，命運之輪都安排好了我們的下一步。唯一能讓我們自由掌控的，是我們的選擇。兩年前，我可以選擇離開安海大橋，回到家里，把死亡帶給家人，自己則繼續(xù)活下去，無論安心還是恐懼。這樣子的我，一定也不會是我想要的。于是，我又明白了，為什么我們一直不安于現(xiàn)狀呢？因為這一切，都是命運在暗中操控，不受我們的掌控。所以，面對無法掌控的人生，我們會迷茫，會恐懼，會不甘心。但是，卻永遠都無法翻身。

不過這樣子一來，我還需要擔心什么呢？反正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的負擔反而減輕了。所以，只需要選好我要走的路，就足夠了，其他的，都交給命運之輪去安排吧。

于是，我不需要再多想了。站起來，繼續(xù)走下去。我死了，可是我的路，卻遠遠沒有結束。

屬于我的未來，我來了。命運之輪，你安排好我的下一步了嗎？

2

大雨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好幾天才停住，雨停的那一天，我回到了我的學校，去緬懷我曾經的生活。

高一時候的那間教室，早已換了一批新的面孔。每一個面孔都很年輕，充滿朝氣。在他們的腦海里，只有些許青春的煩惱，苦難之類的東西幾乎和他們遠離。至于死亡，那更是一件遙遠的事情。多么美麗的一副畫卷啊，盡管不是其中的一員，但是作為一個旁觀者，能夠看到這樣美麗的畫卷，也足以讓我微笑了。

來到了高三年級的教室，因為分班的緣故，原先的班級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了，要在這里要找到我存在過的痕跡，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我找到了幾個我曾經的好友，他們正準備參加即將舉行的成人禮。是的，他們都18歲了，是成年人了。不知道成年的他們，會如何看待兩年前我的行為呢？又或者，那件事情，早已經從他們內心深處淡化了。

這樣也好，關于死亡的爭議，向來是沒有答案的。現(xiàn)在，年輕的他們，還遠沒有必要去討論這種既沉重又沒有答案的話題。讓他們毫無顧慮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成人禮的會場已經布置好了，參加成人禮的學生列隊進入會場。很快，會場上整整齊齊地站著一排排的隊伍。每個人都穿著整潔的衣服，帶著充滿希望的表情，仰望著前方，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至少在表面上是這樣。

校長發(fā)表了講話，勉勵同學們努力去開拓自己的未來。校長的講話雖然古板且沒什么創(chuàng)新，但至少能起到一些鼓勵的作用，哪怕只是暫時的。隨后是年輕的教師的講話，內容是校長講話的擴展。最后，是整個成人禮的核心部分——成人宣誓。

我站了起來，望著升旗臺上飄揚的國旗，洪亮的誓詞敲打著我的思緒。我沒有大聲念出誓詞，只是默念著。對我來說，這純粹只是一個儀式。我只是以此來祭奠我曾經的時光，作為我在這個世界存在過的記憶。也可以說，這預示著我即將離開這個世界，徹底和這個世界告別。

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儀式，如此而已。不管這個儀式叫什么名字，規(guī)模或大或小。儀式過后，一切照舊。路該怎么走，就怎么走。生活就是這么簡單，只是被一些必要和不必要的附屬物弄得復雜了而已。

我默念著這兩年里我遇到的所有死者——明福、落龍、草薇、冰潔、雨鷹、霧轍、簾夜、淳風、無名、柳暗、梅雨……我?guī)ё吡怂麄兊撵`魂，同時，他們也告訴了我他們的故事，豐富了我的經歷。盡管我和他們處在不同的世界，可是，我們彼此卻不孤單。盡管死亡很冷酷，可是，總有辦法讓靈魂溫暖一些。何必要去責備命運的殘酷呢？哪怕只是一根小小的火柴，也可以在寒風中帶來些許的溫暖。即使死去，也是眼含熱淚。有時候，我們根本不需要照亮這個世界，只需要照亮自己就夠了。

對了，在這份名單里，總覺得好像少了一個人。是少了誰呢？我又理清了一遍這兩年經歷的一切，卻始終找不到答案。最終，我想起了那個名字，并把這個名字默念了出來——紫尚。

沒錯，就是我的名字。這兩年里，我也是我接觸過的死者之一。這個死者帶領我成為死神，讓我經歷了非凡的兩年。紫尚，是我接觸過的第一個死者。在她跳下安海大橋的那一刻起，永恒的命運之光，在我和她之間投射下了一道光線。我們合為一體，彼此都意識不到我們之間有任何的鴻溝。我可以說清楚每一個死者的故事，卻唯獨無法說清自己的故事。因為，這是我靈魂深處的秘密，有時候，就連自己，也無法觸碰這個秘密。

儀式結束了，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學校。下一個緬懷儀式，會在哪里舉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