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柳暗的爸爸是一名初中語文老師，家里有許多古今中外的文藝作品。柳暗很喜歡讀這些作品，盡管，對于知識有限的她來說，讀懂這些作品，還需要下很大的功夫。

“爸爸，‘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句詩，是在寫什么呢？”柳暗翻開另一本詩詞選集問道。

“你覺得呢？”爸爸反問道。

每一次柳暗有疑問，爸爸總是這么說，讓柳暗自己去尋找答案。有時候柳暗思考許久之后，可以找到自己的答案，這時候柳暗會很開心。有時候，柳暗怎么找也找不到答案，這時候爸爸就會說：“記住這個問題，你的時間還很長，用你的時間，換取你自己的答案。”

“爸爸，我覺得，這句詩，和你很像，”柳暗低下頭說道，“爸爸總喜歡看媽媽的照片，每次看完之后都沒有笑容，這就是憔悴，對嗎？”

“也許吧。”爸爸苦笑一聲，自己的秘密，終于被女兒發(fā)現了。

“爸爸，可是現在，你為什么又笑得出來呢？”柳暗問道，“是因為我嗎？還是因為，我說錯了。”

“不，柳暗，你沒有說錯，”爸爸蹲下來說道，“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從來就沒有說錯的時候，明白嗎？”

“不，對這些詩，我總有不同的理解，而且有些理解完全不一樣，”柳暗搖搖頭說道，“它們不可能都是正確的。”

“思想可能會有不同，但是你，一定是對的，”爸爸摸了摸柳暗的頭發(fā)，“你一定要相信自己是對的，這就是你活下去的勇氣。”

“那么，爸爸，什么是死？”柳暗問道，“是不是像媽媽一樣，永遠都不再出現了，就是死呢？”

爸爸的表情僵住了，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在柳暗面前，爸爸總是克制住自己的悲傷。柳暗是個遲鈍的孩子，她的直覺，還沒有敏感到可以捕捉大人們隱藏在微笑背后的情緒。

“如果以后爸爸也像媽媽一樣了，你會怎么看爸爸。”爸爸問道。

“不要，爸爸，不要像媽媽一樣離開我，”柳暗慌張地抱住爸爸，“我不希望只能看爸爸的照片，我不想跟爸爸一樣看到媽媽的照片之后就笑不出來……”

“柳暗，知道嗎？我們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后都會離開的，誰都改變不了，”爸爸把手放在柳暗的肩膀上，輕聲安慰著柳暗，“所以，你要早點變得堅強起來，堅強到就算沒有爸爸，你也可以活下去。”

“爸爸，你夠堅強嗎？”柳暗問道。

“爸爸在努力變得堅強。”爸爸說道。

“爸爸，我們就不能一起走嗎？人為什么要變得堅強啊，”柳暗哭著說道，“就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悲傷的事情，所以，我們才要學會堅強嗎？”

“對啊，這個世界是殘酷的。但是，適應之后，就變美好了，”爸爸撫摸著柳暗的臉，擦去柳暗的眼淚，“記得爸爸跟你說過的話嗎？世界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的眼睛。只有變得堅強了，你才能發(fā)現美，知道嗎？”

“爸爸，這個世界好復雜。我懂不了，怎么辦？”柳暗低下頭問道。

“柳暗，爸爸在和你一樣大的時候，也有這個疑問。但是，現在，爸爸漸漸也懂了，”爸爸說道，“所以，你一定會懂的，不管你多么不愿意，又或是，你多么不相信。”

“所以，我們都無法改變嗎？”柳暗悲傷地問道。

“我們能改變的只有自己，”爸爸說道，“努力改變你自己吧，柳暗。”

“我應該怎么做？”柳暗問道。

“按照你自己的感覺去做，你的感覺，誰都給不了你，”爸爸說道，“人的一生，每一刻都在改變，無論你愿不愿意。就好像現在的你，和下一秒的你，是完全不一樣的。”

“有什么不一樣？”柳暗問道。

“最大的不一樣就是，你距離離開，又近了一秒鐘。”爸爸說道。

3

“媽媽，你在哪里……”

柳暗在黑暗中前行著，眼前幾乎是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光亮。平常，遇到黑暗的環(huán)境，柳暗總會很害怕，一步都邁不出去。但是，這一次，柳暗卻無路可退。因為，在一片漆黑的環(huán)境里，如果站著不動，帶來的恐懼會更加劇烈。不如給自己找點事情做，轉移一下恐懼的心情。

柳暗在黑暗的環(huán)境中越走越快，從慢走變成快走，最后又變成慢跑，最后，干脆在黑暗中飛快奔跑起來。很奇怪，在恐懼感的驅使下，柳暗沒有感覺到疲憊，反而越跑越快，仿佛要飛起來一般。黑暗的空氣被柳暗的身軀卷動，形成一股強大的風。可是，風的速度始終趕不上柳暗奔跑的速度。是的，風是被柳暗帶動的，只能被動地跟上柳暗的腳步，怎么可能趕上柳暗的速度？

跑了好久，也沒見到任何光亮。柳暗放慢了腳步，不是因為疲憊，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她突然不想跑了。是的，再怎么跑，也離開不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所以，為什么要跑呢？安靜下來，把自己融入到黑暗里，或許，會更好些呢？

柳暗蹲下來，摸了摸冰冷的地面。地面很光滑，沒有一點粗糙的感覺，就好像家里的地板磚一樣。柳暗在地板上坐下，這時候，柳暗才發(fā)現，冰冷的地板，原來也可以是一種強大的依靠。

坐在地板上的安全感好像還不夠，柳暗干脆讓自己躺下來，黑暗的壓迫均勻地灑在柳暗的弱小的身體上，柳暗卻沒有覺得窒息。柳暗試著調整自己的呼吸，柳暗發(fā)現自己呼出的氣體是熱的，但是，進入黑暗中，就變成冰涼的了。柳暗把手心放在左胸口，心臟在有規(guī)律地跳動著，這說明，她還活著。

“我還活者，所以，黑暗，沒什么可怕的，對嗎？”柳暗暗自說道，“所以，我不必驚慌。閉上眼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柳暗就這么睡去了，然后，又醒來了。醒來的時候，柳暗發(fā)現自己躺在柔軟的床上，周圍也不是漆黑一片。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里。柳暗坐起來，呆呆地看著白色的月光，仿佛夢境和現實串在了一起。那一縷白色的月光，從黑暗中拯救了柳暗。

柳暗推開被子，躡手躡腳下了床，來到床邊。柳暗的手指伸進月光里，卻一點感覺也沒有。白色的月光好像白色的空氣一般，沒有任何感覺。柳暗試著抓了抓，除了小小的拳頭之外，柳暗手里什么都沒有。

柳暗聽爸爸說過，月光其實是陽光在月球上的反射，可是為什么白天的陽光很溫暖，夜晚的月光卻和空氣一樣虛幻飄渺呢？是不是陽光的溫暖被月球偷走了，只留下單純黯淡的光線？柳暗抬起頭，看著夜空中明亮的月亮，一點都不刺眼的光線，投射進柳暗的眼睛里，明亮無比。

柳暗發(fā)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疑問又多了不少。而新的疑問，都是這個小小的明亮的圓形帶來的。柳暗趴在窗臺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月亮。柳暗想看一看月亮到底有什么樣的魔力，可以照亮窗戶，卻又過濾掉最寶貴的溫暖。

看了好久，柳暗一無所獲，眼睛反而很酸。柳暗站起來，眼前一片模糊，各種五顏六色的色彩充斥著柳暗的眼睛。那一瞬間，柳暗什么也看不見，仿佛一條彩色的布條，蒙住了柳暗的雙眼。

幾秒鐘的時間里，柳暗只能憑直覺尋找自己的床。床離窗戶并不遠，柳暗走了幾步之后，就摸到了光滑的床沿。柳暗摸索著坐到床上，過了好久，眼前五顏六色的色彩才漸漸散去，視線又恢復了正常。柳暗揉了揉眼睛，這個世界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柳暗重新躺在床上，臉緊緊貼著枕頭，白色的月光在眼睛里逐漸模糊起來。那不是黑暗中的光線，那不過是黑暗的一部分，那不過是在提醒自己，黑暗有多么強大。真正能驅散黑暗的，是白天的陽光，把黑暗一掃而光。這樣一想，柳暗就安心了許多，白天的陽光是遲早能夠看到的，一覺醒來，就是希望。能夠預知到結局的故事都是美好的故事，結局不明的故事，永遠都是悲傷的故事。

所以，這個世界，到底是美好的，還是悲傷的？

柳暗不知道，她發(fā)現自己甚至不屑于去知道這些事情。她只想知道，第二天的早餐會吃什么，她會看哪些書，又或者，在學前班里能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哦，第二天是周末，不用去學前班。而且，就算是在平時，學前班里也沒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一切照舊，猜得到每一天的結局。

可是，柳暗卻發(fā)現，自己對猜不到結局的事情更感興趣。比如，她想知道，媽媽現在到底在哪里，過得怎么樣。這是個沒有結局的故事，所以，這個故事是悲傷的，柳暗想。